《谁拿了我的元阳【修仙 合欢宗】》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一) 那年初夏,十七岁的左耀卿同师兄弟们一道前往江州除祟。 修者往往自恃身份,超脱世俗。各大门派中,除却大自在殿的佛子讲求慈悲为怀,唯有修仙世家乐于解救百姓。人界若有邪祟出没,最先想到的便是求助于左家。 恰巧这一年,江州大旱,田地颗粒无收,原本安稳富庶的江南水乡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炼狱。还有人传言,曾在江州西南边见到了人面巨鸟。那鸟飞过时遮天蔽日,野火燎原,可怖极了。 “无甚要紧,不过是顒鸟作乱罢了。”左家家主左誉听后,微微一笑。 听闻世家家主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,自人界各地赶来的百姓聚集着跪拜在山门外,苦苦哀求道:“劳您大驾,千万替咱们除了这妖物罢!” 左誉见状有些不耐。修仙世家帮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除祟并非是为了做善事,而是为了扬名立威。区区顒鸟哪里值得他出手?若教其他门派的掌门人听去了,岂不是平添笑料? 左誉思定,正欲寻个借口打发这些百姓,却被来人劝住。 “父亲,儿愿请命。”少年身姿挺拔,眸如点漆,恳切道。 “耀卿。”左誉沉声劝阻:“顒鸟凶猛,不可小觑。你年纪太轻,尚未踏足筑基期,恐怕难以应付。若真想下山历练一番,不如让昭恒领你去。” 听他提起兄长,左耀卿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,坚定道:“父亲,大哥十八岁便能独自降服虎彘,那时他也未及筑基。此番,儿定能取那顒鸟内丹归来,为父亲祝寿。” 左誉闻言,不由得抚掌而笑。 “哈哈哈,好!不亏是我左家儿郎!” 他膝下只有两位嫡子,长子左昭恒是修仙界年轻一辈的翘楚,自不必说,如今连次子都这般有志气,怎能不教他心中宽慰? 玉不琢不成器,左誉深谙此理,只叮嘱道:“你已炼出本命剑,想来自保无虞。此行千里,门中子弟任你差遣,切记处事有度,早去早回。” 左耀卿大喜,当即领命而去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二) 此番,一行人轻装简从,御剑而行,不过两日光景便抵达江州。 古书云:有鸟焉,其状如袅,人面四目而有耳,其名曰顒,其鸣自号也,见则天下大旱。 左耀卿顺着剑气的指引,很快找到了那妖物的老巢——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早已被蜿蜒的岩浆覆盖,周遭寸草不生,灼热难耐。一眼望去,便知此处妖异。 那顒鸟正于穴中假寐,骤被惊扰,头部的人面愈发显得狰狞丑陋,叫声尖利刺耳。左耀卿提着剑,负着弓,不顾周遭灼烈的火焰,当即与那妖物拼杀起来。 其余同门的修为尚不及他,到了近前自然有些畏缩,左耀卿却丝毫不惧。 世家子弟通常以法术见长,可左耀卿的剑术也十分精湛。他生于绮罗,却从不沉湎其中,反倒逼迫自己日日苦练。此番对战,他丝毫不显颓势,数十回合间竟将那顒鸟重伤,几欲逃走。 “二公子!它要逃!” 其余人一边大喊,一边捻诀施法,意图阻拦。可惜顒鸟顷刻间便振翅而飞,带起一片浓密火海,将他们尽数掀翻在地。 想跑? 左耀卿眸中厉色乍显,招式愈发狠辣。缠斗之际,他反手抽出数箭,迅速对准了那张人面,肩腕发力,满弓而射。 精铁为镞,若木为柄,白乌为羽。此箭有灵,寒芒一掠而过,四支箭矢稳稳地射穿了顒鸟的四目。 终于,巨鸟一声凄鸣,自天空沉沉坠落而下。 落地后,它庞大的身躯还在抽搐挣扎。左耀卿看也不看,大步向前,一剑便挖出了它心口内丹。浓稠腥红的血溅了他一身,就连俊逸的面庞上也沾染了许多,他却毫不在意。 左耀卿望着手中的战利品,唇角微扬,那幅无情模样教人看了不寒而栗。 二公子不动手则已,一破杀戒便满身戾气,真真和朗月清风的大公子不同。有人在心里如此感叹,却也不敢多嘴,都围上去帮忙收拾善后。 一切比想象中还要顺利。顒鸟既杀,没了担忧,这群热血方刚的少年人自是不肯立刻回宗门去的。 “……整日在山中修炼,闷都闷死了!听闻人界趣事颇多,可供消遣的乐子也多,不如再多留几日罢?” “……如此甚好!来时,见那江州之南的风景奇佳,何不趁此机会前去赏玩一番?倒也不枉吾等千里迢迢来此一遭。” “……江南水乡,秀丽婉约。眼下正是初夏时节,我自小长在北边,还从未试过泛舟湖上,遍赏芙蕖呢!” 众人因玩乐之事聊得欢快,左耀卿却始终负着手,一言不发。 他实在对这些风流雅事无甚兴致,只是若此刻出言阻拦,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。这些师兄弟们往日便与他关系颇好,何必扫大家的兴。 左耀卿静静立在一旁,面上似无波澜,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此刻心中有多么快活。 兄长十八斩虎彘,他十七杀顒鸟。兄长是少年英杰,可他也并不输他。 那时,他只恍恍惚惚想着自己的心事,丝毫没有意识到,心魔的种子早已种下。 而这一趟江州之行,便是他躲不开的劫数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三) 既如此决定,一行人便转了个方向,又朝南面行了半日。 “‘镜湖三百里,菡萏发荷花’,诗中景致所言不虚!” 兰舟催发,有人迫不及待折了支含苞待放的荷花,感慨道:“可惜咱们来得太早,不能采莲。” 几只小船顺水漂入湖中,渐渐掩映在碧叶重迭间。众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,唯有左耀卿独乘一舟,意兴阑珊。 周遭景致的好坏似乎都与他无关,左耀卿实在百无聊赖,随手舀了捧湖水,略一侧头,却猛地顿住了。 下一瞬,寒光乍现,剑已出窍。他望着那片澈然湖水,眉目似霜。 “出来。” 话音落下,半晌,一丝异状也无。 就在他耐心耗尽准备出手之时,一缕微风拂过莲湖,带起了丝丝涟漪。水面清圆,大片碧色与点点艳红映照在湖水之中,好似一面镜子—— 一面美人镜。 水下的景象如梦似幻,左耀卿自诩见过这世间至珍至贵至美之物,此时此刻竟都比不上一双湿漉漉的盈盈眼眸。望向他的瞬间,他连呼吸都屏住了。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瞳啊,他从未见过那样晶莹剔透的嫣红色,像是山间开得最热烈的海棠花。美人亭亭出水,长发如藻般散开,只露出一张莹白小脸,樱唇微启。 “干嘛那么凶。”她神情似娇似嗔,轻声哼道:“只是想搭你的船罢了。” 说着,她竟向左耀卿伸出一节玉臂,示意他拉她上去,毫不见外。 左耀卿依旧怔怔的,像是被勾走了魂魄。 她……究竟是妖,还是人? 皓腕凝霜雪,少年的目光不经意掠过,面上霎时便飞红一片。他赶忙转过头避开,指尖微颤,连一丝衣角都不敢触碰到她:“姑、姑娘,非……” “非什么?非礼勿视?非礼勿动?” 美人停在水中半晌,见他依旧纹丝不动,像是被牢牢钉在船上,不由掩唇笑出了声:“你这人可真有意思。你拿着剑,我都不怕,你怎么反倒怕起我了?” 闻言,左耀卿这才想起收剑。世家规矩甚严,何曾有过这般胆大肆意的女子?他这会儿慌慌张张、手足无措的模样,果然又惹得那姑娘一阵嬉笑。 最终,他还是红着耳根,小心翼翼地伸手牵住了她,拉她上船。 有玉微凉,是为璎琅,指尖相触尽是一片柔腻温凉之感。左耀卿忍不住抬眼细看她。 长发柔亮,纤腰楚楚,她又恰好穿了一身浅碧色衣裙。荷叶罗裙一色裁,只是这满湖芙蕖尚不及她容色三分动人。 “我好看吗?”她笑吟吟地望着他,眸光亮得灼人。 被湖水浸透的衣裙紧贴在曼妙身躯上,总免不了春光乍泄。眼前分明是位陌生男子,可她看上去倒十分坦然。 左耀卿不敢再多瞧一眼,只默默从灵袋内取了件干净衣袍替她披上,动作轻柔。 “怎么,难道我不好看?”她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,突然凑近他,挑着眉一定要他回答。 左耀卿看她秀眉微蹙,鬼使神差般竟想替她抚平,幸好忍住了。他憋了半晌,闷闷道:“……很好看。” 姑娘闻言便开怀大笑,她笑得那样明媚张扬,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夺目。 “我叫花颜,海棠花的花,颜色的颜。”说着,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:“小正经,你可千万记住了。” 左耀卿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,是她奇怪的自述,还是他奇怪的外号。只见花颜自顾自坐到了船边,将一双玉足浸入水中,晃晃悠悠地哼起了歌。 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,鱼戏莲叶间……” 她的歌声很轻,也很好听,缠绵缱绻着不知飘向哪里,许是左耀卿的心里。 倘若未见她额间那朵含苞欲放的艳丽合欢,恐怕他真的会将她误认为此地寻常人家的采莲姑娘。 “对了,小正经,你来江南作甚?”花颜突然不唱了,回头看他,托着腮疑惑道:“你们修仙世家不是最瞧不起凡人吗?” 她说话太过直来直去,左耀卿下意识想辩驳却也无话可说,只得干巴巴解释道:“在下是来除祟的。” “呀!”花颜跳了起来,惊叹道:“原来你们比大自在殿的秃驴还要热心肠!真是误会你们了!” 一遇上她,好似脑子都变得迟钝了许多。左耀卿这才反应过来,赶忙追问道:“姑娘如何知晓在下的来历?” “既有本命剑,定是修仙之人,又穿成这幅贵公子模样……”花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,意味深长道:“不是左家还能是谁家?” 左耀卿听出她在揶揄自己,并不气恼,只觉得率真可爱极了。 “不光如此,我还知道旁的呢。”花颜又小声嘟囔了两句,不待左耀卿继续追问,她抬起头打断道:“真不巧,路尽了,我得先走了。” 左耀卿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,只见船已临岸,莲叶尽头隐约可以望见绰绰人影。 “我可懒得见你那些师兄弟们。” 花颜脱了身上的衣袍丢给他,说罢又纵身跃出,干脆利落。少年想挽留,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柔软轻薄的衣角。 她如一尾灵巧的锦鲤,顷刻便没入水中,消失不见。 “小正经,后会有期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四) 如果没有那件沾染了花香的衣袍,或许左耀卿更愿意相信白日里的一切只是一场美梦。 梦过了无痕。 可偏偏那不是梦,偏偏,他动了心。 当晚,左耀卿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只要他一阖眼,脑海里就不断忆起那双嫣红色的水眸,烧得他心口发疼。 那时他太过窘迫,险些不慎翻下船,她笑他:“我们宗里的男人,可不像你这样。” 合欢宗…… 左耀卿浓眉紧锁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 他何尝没听过这门派的鼎鼎大名,仅靠双修之法便占据了正道门派的一席之地,宗内弟子皆容貌绮丽,精通媚术,修仙界许多男修都以拥有一位合欢宗的“红颜知己”为幸。 当然,也仅限于“红颜知己”了。 修仙世家重礼教,秉遗风,向来十分鄙夷合欢宗女子。说好听点,她们是长袖善舞、自在散漫,说难听点,就是水性杨花、朝三暮四,绝非道侣的上佳人选。 左耀卿曾听说,许多年前,左家有位年少成名的长老不顾众人劝阻娶了位合欢宗女子为妻。原以为是天定姻缘,可婚后两人聚少离多,女子很快便另结新欢,偏又不肯解契。那位长老受困于情爱之事,三百余年修为未有寸进。眼见此生无望得证大道,他再也忍受不了周遭的流言蜚语,狠心辞别宗门,之后便下落不明了。 “当年,他也算天纵奇才,可惜却耽于情爱为妖女所迷,不过区区百年就沉寂无名。可见,大道无情,庸人自扰。” 那时,教导他与兄长的大长老捋着胡须,如是感慨道。 “大道无情……那合欢宗,岂非是以情证道?”左耀卿颇为不解。 “利欲熏心,也算是情?”大长老瞪了他一眼,厉声告诫:“你年纪尚轻,可莫要被这些把戏蒙骗了!合欢宗惯会用虚情假意迷惑人,那妖女不过是为了取他元阳助己修炼罢了。难不成你还以为她能有什么真情实意?可笑至极!” 左耀卿被训得抬不起头,再不敢顶撞半句。 见状,大长老终于满意颔首。他又看了眼静默不语的左昭恒,放缓声气提点道:“昭恒,你也要小心才是。这些年你在外历练颇多,切莫招惹莫须有的麻烦。” 左昭恒淡淡一笑,恭敬应下。 年幼的左耀卿暗自腹诽,大长老真是瞎担心。大哥对谁都很好,尤其是对女子,温雅有礼,颇为照顾。只是,却也从不见他对谁有过半分不同。 门内那些心悦兄长的师姐们都抱怨说,这样的男人才是最淡漠无情的,比起万剑山那群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更难接近。 再后来没几年,左昭恒便同妙音门门主之女乔伊水定下了亲事。大长老从此更加放心了,只把一双眼牢牢盯在左耀卿身上,时时耳提面命,处处纠他的错。 传闻那位乔大小姐性子骄纵,傲气凌人,却难得一心爱慕左昭恒,只差为他去死了。左耀卿冷眼瞧着,却也没见自家兄长待她亲近半分,依旧是那幅看似体贴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。 左耀卿忖度,许是因为大哥性子内敛罢。若换作是他遇上心悦的女子,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得,只盼能与她两情相悦、长相厮守…… 夜色沉沉。 当晚,左耀卿独自一人,又去了那片莲湖。 月色朦胧,星汉广袤。明明是生机勃勃的初夏时节,夜幕之中的莲湖竟显出几分寂寥萧索来。他没有御剑,也没有乘船,只默默坐在岸边,望着那满湖接天似的莲叶和半开半羞的芙蕖。 半个时辰过去,夜更深了。 湖边的水气沾湿了衣衫,他却丝毫不觉,依旧默然望向沉静无波的水面。 凡人不懂大道,把修仙者当做神仙一般供奉,这是不对的。修者求长生,却不能长生。他们终究是人,终归也会死。 自母亲故去后,他只觉得人生苦长,无甚可喜。日复一日的修炼除了能使他傲视同辈,再无其他用处。而那位姑娘,她只用匆匆一面,便在他暮气沉沉、荒芜的心上,开出了热烈明媚的海棠花。 左耀卿想,白日里他未能留住她,若今夜再见,他一定…… “这位公子,何故独坐于此?” 清越动人的嗓音缠绕在耳畔,他惊喜回首,果真又见到了那条熟悉的碧色罗裙。 美人莲步轻移,步履款款。月色如烟,拢在她如玉的面容上,雾柔柔的,像带了一抹薄纱。 左耀卿略有些羞赧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,一抬头,却见花颜的美眸中难掩讶然之色:“是你?” “我……” 话未出口,左耀卿突然明白了什么。 原来她并不是来这里等他的。她根本没把他记在心上,只当他是旁的过路人。若今夜来此的是另一位公子,恐怕她依旧会出言搭讪。 左耀卿心中发寒,攥着拳,转身就要走。花颜“哎”了一声,赶忙小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,委屈不已道:“怎么我一来你就走,莫非是你不想见我?” 少年霎时顿住了脚步。 花颜用手指去勾他的手心,继续哀婉道:“还以为你是来寻我的……我可在这儿等了你一晚了!” 掌心的绵柔似梦中般,左耀卿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。他背着身一时语塞:“你、你不是……” “不是什么?把你当成了旁人?”花颜掩唇一笑,眸光狡黠:“我呀,是专程来等一位‘小正经’的。” 说着,她凑近他的耳畔,轻声呢喃道:“白日里惊鸿一面,有匪君子,见之不忘……” 花气袭人,几欲醉倒。左耀卿根本无心分辨她言语中几分真假,只微微用力,一把将她带入怀中。 “……见之不忘,思之如狂,寤寐思服,辗转反侧。” 一本《诗经》被她拆得七零八落,其中又掺着一首《凤求凰》,实在不成样子。 “都是写些情情爱爱的,此刻用来调情不是正好?你敢说你不喜欢?” 若换作往常,左耀卿定要好好同她辩驳一番,此刻却无暇顾及了。他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,呼吸愈发粗重,哑声哄道:“求你,别……” 原以为花颜会把这话当成耳旁风,没想到她果真不动了。少女拢好散乱的衣襟,退后几步,半真半假地抱怨道:“你可莫要把我当成那等随便的女子,我入宗门不久,连心法都还没修会呢。” 望着她鬓边轻柔的碎发和宝石般的粲然美眸,左耀卿简直欣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身下依旧十分胀痛,他却强压住欲火,携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,认真道:“我知晓你并非那般女子,今后再不敢逾矩了。” 少年的誓言最动人。他墨色的眼眸像是山水画间洒然晕开的一笔,浓淡相宜,望向花颜的时候又沉如渊水,引人溺毙。 有一瞬间,就连花颜都恍了恍神,似是被这番赤忱心意打动。 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。 轻轻推开少年火热跳动的胸膛,她垂眸,隐去那丝不该有的思绪,故作羞怯道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我只求一心人,除非你要与我结为道侣,否则我才不会委身于你。” 左耀卿登时便想说“愿意”,却又怕轻率唐突了她,只得先忍下:“好,我应你。待我到了元婴期便……” 花颜看穿他的心思,以食指抵住他的唇,微笑道:“先别急着许诺。你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,这些话,等你真有了资格再说罢。” 什么资格?他不明白她的意思。当年,兄长便是突破元婴期后与乔家小姐定亲的,只要他达到同样的修为,相信父亲也会成全他。 “左耀卿。” 花颜一口叫出他的名字,有些怅然道:“你们左家最是瞧不上合欢宗女子,绝不可能轻易同意你我之事。便是你父亲爱子心切同意了,日后继任家主之位的是你兄长,听说他为人刚正冷肃,我们又岂能有立足之地?” “不!兄长他素来待我极好,只要我去求他……”左耀卿说着,突然抿住了唇。 兄长大他许多,他自小便拿兄长当做毕生对手一般追逐,怎甘心低头求他?再者,若连婚姻之事都不能做主,那他这个左二公子当得又何其不堪。 花颜的话像是一把利刃,撕开他一直不愿面对的、血淋淋的事实。 父亲和长老们的看重、门内弟子的尊敬、年轻一辈的魁首之名……这一切他渴求已久却得不到的,都被左昭恒牢牢握在手中。 为什么?只因为他是长子,又比自己性情稳重、处事周全,就连这左家日后也会是他的。 父亲身为家主事务繁重,仅有的几分父爱大多给了兄长,所以他是由左昭恒护佑长大的。左昭恒像是一座山,高山仰止,沉沉压在左耀卿身上,逼迫着他不断前行。当然,也给了他无限勇气,佑他安稳。 不该争也不能争,毕竟,他是最疼爱自己的兄长啊。 花颜似乎丝毫不知自己这番话在左耀卿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。他尚未成年,心事却比寻常人重得多,几乎要喘不过气来。 夜凉如水,月华如练。 她轻轻抱住他,灵巧的小手滑进他的腰腹之间。花颜将少年推倒在树下,一刻不停地吻他、安抚他。 “我说的话,你只要记得就好。我……会等着你的。” 左耀卿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,少女太过主动热情,就像这天上的太阳骤然落在他怀中,一时将他灼得发晕。他隐约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,却丝毫不愿挣扎阻拦。 如果她想要,那么他就给。 花颜跨坐在他身上,缓缓解开他的腰封,释放出他的灼热与硕大。那是极好看的颜色,她只瞧了一眼便再也按耐不住,伏下身子用柔嫩的唇瓣催醒它。 少年重重喘息着,如在濒死边缘挣扎般。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看着那双艳色眼瞳掩藏在他胯下,若隐若现。 女子灵巧的舌尖、温热的檀口,带他体会到了一种极致的快感。 勾魂夺魄。 释放的那一瞬间,左耀卿耐不住呻吟,用手紧紧扣住了花颜的脖颈。花颜也不推开他,而是尽力容纳他。最后,他居然泄在了她口中。 少年从快感中逐渐清醒,他十分慌乱地拉起花颜,向她道歉,眼眶都急红了。可花颜只是微微一笑,勾着舌尖,舔净了唇角溢出的乳白粘稠。 于她,这是世间难得的佳肴。 没有约好何时何地再见,两人都知道,有缘自会重逢。临别前,花颜在他的面颊上轻浅落下一吻,望着他,竟有几分怜悯之色。 “左耀卿,我确是为你而来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五) 江州一别,夏去秋来,左耀卿再次见到花颜竟已是第二年的宗门大会。 返家后那段时日,左耀卿耐不住相思之情曾寄了好些信件去到合欢宗,却无一例外,没有丝毫回音。 久而久之,他的心愈发不安,恨不得即刻动身去合欢宗寻她,质问她可还有一丝记挂着自己……可是他不能。 因为之后发生的一些事让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。 左家二公子左耀卿一箭射杀顒鸟,平了江州祸患,此事让修仙世家顷刻名声大动。家主左誉寿辰之时,二公子又以顒鸟内丹作为贺礼献上,孝心可鉴。 人人都夸他是少年英雄,青出于蓝。左耀卿听了,心中并非得意,而是快意。 终于,他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让父亲正视于他,不再把他当成垂髫小儿。兄长的光芒再盛,也无法彻底掩盖他。 只可惜,这段属于他的快意时光太过短暂。直到左昭恒回府,一切都变了。 左耀卿原先只知晓,自己去往江州除祟后没多久,兄长也下了山。可他怎么也想不到,左昭恒这一走,不是闭关修炼,更不是猎杀几只不痛不痒的妖兽,而是去往了魔域。 他甚至都未禀明父亲,孤身一人便走了。返家时,却带回了一位魔族长老的首级,还有大批缴来的金银财宝、灵器丹药。 一个年岁不过五百岁的小辈,斩杀了魔族凶名赫赫的长老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,这实在太过不可思议。 左誉一见那被杀的魔人,不由得怒目圆睁着阔步上前。他站在原地默了半晌,眼眶渐红,突然负手长叹道:“知我者,吾儿也。” 左耀卿站在一旁,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。 他心中清楚,这句“吾儿”说的是左昭恒,不是他。 “当年,这魔人杀我手足,如今却被吾儿亲手了结,实乃天道轮回。”左誉忆起早逝的亲人,又望着眼前风姿出众的长子,霎时悲喜交织。 “只是恒儿,你不该孤身前去。你行事向来稳妥,何必冒险闯那魔窟,若同为父说一声,拨些得力人手给你岂非更好?” 左昭恒听了,俯首恭顺道:“父亲身为家主处处受制,不能手刃仇敌,儿子合该替您解忧。定要同这魔人堂堂正正战一场,教他心服口服才是。” “不骄不躁,有勇有谋,义节两全。”左誉满意颔首,拍了拍他的肩,关切道:“如何,伤势可有大碍?” 他心中有数,只是不好教旁人知晓。儿子此番能安稳回返,想来便极其不易,外伤未见,内伤总归难免。 “有惊无险。”左昭恒对此只一笑而过。说罢,他又转向弟弟,清冷的眉目间显出一抹亲和之色:“回程时便听说了,耀卿以一己之力斩杀妖物,为江州百姓谋福。做得很好。” 左耀卿眸光沉静地望着他,抿唇不语。 “你就别夸他了,这小子性情不如你沉稳,若要成才还得多历练。”左誉摆了摆手,不以为意道:“明年便是十年一届的宗门大会了,届时让他跟着你去见识见识,好好敛一敛这性子。不求他扬名立万,只要别给左家丢人就行了。” 左耀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,根本不记得自己最后如何同父亲和兄长作辞,甫一回去就将自己关在了房内闭门不出。 果然,与左昭恒的功绩相比,他所自傲的成果不过是小孩过家家似的把戏。而家族的那些隐秘旧事,父亲从未跟他提过半句,却分毫不瞒着兄长。 “……这些话,等你真有了资格再说罢。” 少女轻灵的嗓音犹在耳畔。左耀卿不愿再细想下去,无边无际的痛苦裹挟着他、折磨着他,诱他堕入万丈深渊。 心魔丛生。 三日后,左耀卿叩响了兄长的房门。 门扉无风自动,左耀卿顿了顿,迈步走进屋中。书房内,阵阵墨香氤氲缭绕,左昭恒正立于桌前习字。 他没有出言打断,只静静立在一旁。左昭恒半晌没等到他说明来意,放缓了手中动作,抬眸望去:“有事?” 左耀卿轻轻应了一声,终于开口道:“大哥,我明日便要搬去长留山了,此番是来向你辞行的。” 闻言,左昭恒掷了笔,眸光淡漠地望着他:“你这是去意已决了?” 左耀卿避而不答。 兄弟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,气氛凝滞。良久,左昭恒方才轻叹道:“长留苦寒,修炼之事不可急于一时,你何苦……” “大哥。”左耀卿打断他,语气坚定道:“家中诸事繁多,纷扰不断,我只是想寻一处地方静心罢了。” 左昭恒无奈笑道:“你这是对我有怨了。” 怨恨?左耀卿摇了摇头。 世家阴私颇多,他却不屑于做那等龌龊事,就算要赢得虚名,也只肯凭自己的本事。 “我从未想过与你争些什么。” 不属于他的,他不会去碰;属于他的,他也绝不会放过。可究竟什么是属于他的? 没人能为他解惑,他只能自己找寻答案。 长留山上的积雪万年不化,寒风凛冽,左耀卿就这样独自在山上过了一季秋冬。三月时,左誉曾派弟子来接他下山,他回绝了。 春日再临,却没给左耀卿所居之处带来半分暖意。如果不是记挂着心头的那一抹嫣红色,他觉得自己就算在这里待上数千年,也无甚可虑。 初夏很快就过了,又是一年秋风渐起,左昭恒竟来了长留山。 “带上你的剑。” 一见左耀卿,他便领他去了峰顶的练剑台,说要试试他的身手。 自幼时起,兄弟二人便从未兵刃相见过,一个宽和温厚,一个谦恭有礼。此刻,两人却各持本命剑缠斗起来,出招狠厉,分毫不让。 他们一个善法术,一个善剑术。刚开始还勉强能算作平分秋色,奈何左耀卿修为差得太多,很快便被逼至崖边节节败退。 “你输了。” 寒芒一闪,剑锋掠过。 左昭恒的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妙,这一剑只划破了左耀卿的外衫,若他存有半分杀意,对方早就穿心而亡了。 左耀卿单手支剑,立在原地微微地喘息着。 他输了,却输得心服口服,甚至连心中郁结已久的不平和愤懑都在这场比试中消散了。 父亲或许对他有些忽视,可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、想做的事情,兄长从未吝啬相助过。兄长待他之情,始终如一,原是他心胸狭隘会错了意。 “十八岁筑基,耀卿,你比我出色得多。” 可惜,他虽清楚弟弟修为的精进,却看不透他的心。 左昭恒一身白衣,俊雅出尘,遥望那漫天风雪,远山似的眉目间隐约染上了几分愁思:“生于世家难免身不由己。我若说各有各的不易,你怕是不会相信,这样的逍遥自在……” 是他此生求而不得的。 左昭恒不欲多言,负手而立道:“此次宗门大会,我恐怕去不成了。近日魔域动作不断,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正气盟正忙着召集人手,不久便要与其开战。” 他收了剑,转身看向左耀卿,眸光之中尽是期许。 “如今是你们的天下了,耀卿,且领着师兄弟们去罢。”、 “左家年轻一辈的荣耀,今后便靠你了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师家小公子(六) 十年一届的宗门大会,数万修仙者齐聚万剑山。 “上届大会设在凌霄宗,不知是哪两位道友,私下争斗之时竟毁了凌霄宗千顷桃花,气得宗主差点发悬赏令抓人……” “我也听说这事了,哈哈哈,难怪这回设在万剑山!凌霄宗向来待客有礼,难免遇上些粗野之人,便是再混不吝的人遇上剑尊怕也不敢造次了……” “剑尊常年闭关,哪有工夫管这些小事?只是我听说,那位暨横少主出关了,若他同左家的那位二公子对上,啧,估计就有好戏看了……” “诸位说的左二公子,可是左耀卿?” 交谈声冷不防被打断,树下三三两两聚着的男修者抬起头,只见一片潋滟花色自枝头轻旋着落下。少女一袭朱红色衣裙,颜如舜华,正美眸盈盈地望着他们。 “……啊、是,就是他!”半晌,一男子最先回过神,涨红了脸,挠着头道:“不知姑娘你……” “那就是说,左家大公子也会来咯?”少女朝他走近几步,眨了眨眼睛问道。 她额前的合欢花妖妖娆娆,美得逼人。另一人赶忙凑上来插话,殷勤道:“那位大公子已有四百余年修为,怕是不会再来参与这些小辈之事。他如今正忙,姑娘若有事寻他,恐怕得去魔域了。” “呀,原来如此,真是多谢你告知。”闻言,少女眸光狡黠,掩唇轻笑道:“不过我不是来寻他的。” 她这一笑,霎时连周遭的秋景都失了色。等众人恍恍惚惚想起还没问过美人芳名时,眼前早就没了那道曼妙倩影,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。 左耀卿抵达万剑山的那晚,做了一个难言的旖旎美梦。 他梦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亭亭立在他面前,抱着他,说很想他。她躲在他怀里掩面而泣,嫣红色的眸子泪光点点,楚楚可怜,像是将一朵海棠花揉在水里,浸在他心里。 教他见她伤心流泪,还不如一剑杀了他,他的心都快碎了。 于是左耀卿低声哄她,亲吻她,最后两人在榻上相拥缠绵。 醒来时,左耀卿头疼欲裂。甫一睁开眼,便望见鸦青的柔顺长发铺了满床,他的脖颈处环着一双玉臂,而怀中正是他梦中卿卿。 他早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,不由得动情吻她,只想这一刻永远停驻。花颜却嘤咛一声醒过来,娇娇柔柔地推开了他。 “你说过的话竟都不算数了,这般轻薄于我,亏我还把你当做君子。”她轻哼道。 左耀卿有点茫然:“我们、我们不是已经……” “已经什么?”花颜秀眉微挑,半撑起身子,反问道:“你见过谁做完了还穿得整齐?” 不光是她,就连他的衣衫也是整整齐齐的。左耀卿低头看了一眼,旋即涨红了脸,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。 “我来只是想看看你,看你是否已经另寻新欢,将我抛在脑后了。”花颜起身坐在了妆台前,梳着长发,幽幽怨怨道。 “这是什么话!”左耀卿急了,从背后环住她:“我满心都是你,只有你,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意?我寄了许多信笺给你,你却从无回音。” “信笺?”闻言,花颜蹙着眉,疑惑道:“我是从不收外头信笺的,回了宗门便忙着修炼,哪有这闲功夫?况且,你若是真心思念我,怎么不去合欢宗寻我?” 她转过头,咬着唇,含泪觑了他一眼:“都是哄人的,说到底还是不甚在意罢了。” 这一眼,似娇似嗔,左耀卿见了哪里还舍得责问她。对于花颜的猜疑,他没有立刻出言解释,而是反手取出了自己的本命剑。 “你看。” 说着,他还将剑拔出了鞘,剑身嗡鸣着发出淡淡的莹光。花颜面露惊色,下意识要躲。 要知道,本命剑向来是最私密最珍贵的宝物,除却师长和道侣,绝不会轻易示于人前。而且剑灵认主,旁人只略一触碰便会被剑气所伤。 可左耀卿却依旧携了她的手,轻轻搭在剑脊上。 “别怕,这是我的剑,它不敢伤你。” 果然,指尖所触虽然冰冷,却没有丝毫杀意。花颜沉默片刻,突然明白过来:“你这剑,似是与从前不同了。” 江州初见那日,他曾拿剑指着她,剑气如虹,虽凌厉迫人,却没有这千年冰霜般的刺骨寒凉。左耀卿旋即颔首道:“这一年多来,我在长留山上闭关。那里与世隔绝,四季苦寒,连剑气都抵御不了。便是我再盼望见你一面,也是不能的。” 他舍命修炼,本希望花颜听了这些可以消气,没想到面前的姑娘霎时红了眼眶,紧紧环住了他腰身,哽咽道:“别这样……何苦来哉!一年也罢,十年也罢,便是让我等你一辈子也无妨……” “傻姑娘,我又怎么舍得让你等一辈子。”少年替她拭去眼角的泪,捧着她的面颊,意气风发道:“最多再过两百年,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左家。” 修仙之人从不随意发愿,他此刻立的是心魔誓,若是违背誓言,日后应劫稍有不慎便会堕魔。而这一切,只是为了让所爱之人放心罢了。 “你可是世家公子,前途无量。就为了我一人,违背师长,放弃大道,你不怕?” “不怕。” “便是万劫不复、天雷加身也不怕?” “不怕。” 花颜顿了顿,意味深长道:“你莫要随口胡诌,我这人,从不说些没由来的话。” “我也是。”左耀卿认真回道。 花颜忍不住低下头,埋在他胸口闷闷地笑,左耀卿也笑了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师家小公子(七) 夜已深,合欢宗弟子的居所一片寂静。花颜披了衣服,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。 “从前只听闻那江湖上的采花贼最爱半夜三更摸进美人闺房偷香,怎么如今连姑娘家都干起这等勾当了?啧啧啧,当真是世风日下啊……” 闻声便知来人。花颜没有丝毫惊诧,绾了绾青丝,悠然回首道:“既有美人相待,怎能不去?” 当下,玉手捻诀,烛火骤亮。 只见那摇曳轻晃的烛影旁,白灵正斜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。她额间也是由一朵合欢点缀,那花开得盛极了,比起花颜的要艳丽得许多。衬着她清清冷冷的面容,倒有种别样媚色,勾魂夺魄。 “呦,如此说来,那‘左氏双杰’果真名不虚传了?”白灵打趣好友道:“连你都被迷了眼,真不知道这位传闻中的左二公子究竟是何等风姿。” “他风姿究竟如何,白日里你不是都瞧见了?”花颜神情坦然,抱着臂似笑非笑:“这些天但凡有他的比试,你场场不落。师兄昨日还问我,你四处打听左二公子,可是出于真心?若是,他倒可以替你引荐一番,免你受这相思之苦。” 听她提起那人,白灵登时冷了面色:“你莫要拿这话激我。左耀卿是不错,可你别忘了,我们赌的可是左昭恒。你如今勾搭上他弟弟有何用?白放着元阳不取,还同那傻小子玩什么山盟海誓、花前月下,这可不像你。” “急什么?” 花颜用指尖勾起一缕发丝,缠绕着,漫不经心道:“钓鱼也是要下饵的。趁本姑娘还没腻,不如先哄眼前这个玩两天。” “修为越高阳气越足,他既对我死心塌地,何不多候些时日,物尽其用呢?” 说着,她似是想到了前几日少年赤忱真挚的誓言,轻佻笑道:“模样嘛,长得确实俊俏,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赶去江州。他居然还说要为了我,两百年内突破元婴期,八抬大轿娶我过门……真是笑死人了,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。” 白灵看她似是怜悯似是嘲讽的神色,出言提醒道:“左昭恒心思缜密,须得徐徐图之,可依我看,这左耀卿也不是个好对付的。今日他与暨横那一战,出手狠辣,招招致人于死地。若不是年纪太轻,只怕输的便是暨横了。” 万剑山的暨横少主是何许人也?那可是个修炼疯子,不折不扣的“剑痴”。这些年来,同辈之中能与他斗到这般惊险地步的,怕只有左耀卿一人了。 “哦?难得听你如此评价。”花颜依旧不甚在意道:“他确实天赋奇佳,修行刻苦,可那又怎样?这世间最难悟的不是‘道’,而是‘情’。若连个不通情爱的毛头小子都应付不了,我也不必在合欢宗混下去了。” 闻言,白灵却摇了摇头,叹息道:“你既看不起他,还是尽早抽身罢。免得日后引火烧身,悔之晚矣。等他真到了元婴期,发现自己为你所骗,怕是会一剑杀了你。” 她这好友不知究竟作何打算,平日里根本无心修炼,数百年来只靠元阳续命,从不与宗门外的男人长久双修。以至于花颜虚长了这许多岁,修为还不如那些刚入门的师弟师妹高。若左耀卿当真有心要杀她,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。 然而,修为奇低倒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的…… 白灵望着花颜额上含羞未放的合欢花,忍不住感慨,譬如遇上左耀卿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人,恐怕还以为眼前的姑娘冰清玉洁、心思纯净呢。 “杀我?呵,你且瞧着罢。”花颜冷笑道:“他们修仙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伪君子。便是要杀我,我也要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。” 听闻此话,白灵欲言又止,只能颇为担忧地目送她离去。 因为百年前的那桩事,花颜始终心结难解。她之所以作这个赌约,原先不过是想让好友出出气,没想到花颜如此胆大妄为,竟要下狠手毁了整个左家。 左耀卿独自静坐在房内。 他打了盆清水,解开衣衫露出右肩的狰狞伤口。白日里,他受了暨横一剑,幸而及时护住了心脉,性命无虞。 上药时,火热的肩背处突然触到一丝温凉。左耀卿的身子颤了颤,低下头哑声道:“你来了。” 花颜没有应他,玉臂小心翼翼绕过伤处,伏在他的脖颈处轻轻吹了口气。当下,左耀卿眉目一沉,反手抓住她的细腕,一把将她带到身前。 花颜柔若无骨般斜躺在他怀中,娇娇娆娆,媚态横生。左耀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唇,眸中没有情欲,只有柔情与珍视。 “……抱歉,我没能拿下魁首。” 尽管从没有人强求他打败暨横,但他不想在她面前输。 “那又怎样?”花颜半拥着他,接过药膏替他处理伤口:“反正我不在乎。”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气,她秀眉紧蹙,颇为心疼道:“那个暨横,下手也忒重了!日后可千万别教我遇上他,否则定将他的腿打断,丢去魔域喂狼!” 左耀卿听她说着气话,忍不住闷笑道:“除了剑尊,怕是没人能将他的腿敲断。你若真替我报了此仇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 “真的什么都行?” 花颜故意下手重了些,果然惹得左耀卿倒吸一口凉气。他轻轻咳了几声,攥住她的小手,讨饶道:“恩人在上,便是以命相酬也无妨。” 月上柳梢,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给少年凌厉俊逸的面容添上了一抹柔色。 正是最鲜衣怒马、意气风发的年纪,他出身高贵,自小便如众星捧月般长大。情窦初开之时,就连心爱的姑娘也同样心悦于他,实在是春风得意,万事无忧。 少年不识愁滋味,欲揽天下入我怀。似乎这世上的东西,但凡他要,总能得到。 可是这样热烈美好的少年,在花颜看来却十分刺目。 她突然将染血的帕子丢进铜盆,不再同他嬉闹,背过身冷冷道:“什么恩人,我看是见色起意还差不多!这一月来,我每日小心避着你那些师兄弟们,比起花楼里的姑娘还不如!怎么?难不成你家中另有妻儿,而我只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?”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,左耀卿差不多摸透了她的小性子,含笑问道:“不是说愿意等我么,这才多久便耐不住了?” “谁爱等谁等,我可不稀罕!”花颜站起身来,压了压眼角,哽咽道:“反正有什么云姑娘月姑娘等你,又不缺我一个……” 说着,她还抬起头,恶狠狠威胁道:“你若要弃我,最好现下便摊开了说,否则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!” 旁的女子若是脾气反复无常、说变就变,只教人满心厌烦,偏偏左耀卿看她张牙舞爪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又可爱又稀罕。 “阿颜,你若因为云姑娘同我置气,那我可真是冤死了。” 他一双黑眸亮晶晶的,依恋地拥着她,可怜兮兮道:“凌霄宗有意结亲,父亲确实同我提过。可那时我无心于此,之后又遇见了你……说来,我也算是为你拒了这门亲,你不应该多补偿我一些吗?” “呸,你别拿这个来诓我。”花颜啐了他一口,戳着他的胸膛质问道:“我可没有好处给你。那凌霄宗的云绮姑娘倒是出了名的美人,性情又温柔,家世也出众,我就不信你没有半分后悔。” 左耀卿被她缠得实在没了脾气,只得靠在床边幽幽叹道:“还以为你们合欢宗见惯风月,从不吃味,没想到你比那乔家小姐更甚。她整日盯着我大哥,生怕有别的女子接近,只差找人将他看管起来了。” “乔伊水……”花颜听他提起此人,眯了眯眼,语气更冷:“这么说你是厌了我了?” 左耀卿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,摇了摇头,依旧笑吟吟道:“怎会?我高兴还来不及呢。我只怕你不在意我。” 花颜顿了顿,十分认真道:“我们合欢宗女子的确尝惯了露水情缘,可只要动了情,就绝不容许男人有二心。你最好不要有事瞒着我,说出来,大家好聚好散;若是不说,场面可就不一定好看了。” 莫名的,左耀卿想起了从前宗门里那位销声匿迹的长老,忍不住问道:“那明明结为了道侣,女子变心在先,偏又不肯解契,这是什么缘故?” “若解了契,岂不是要见他同旁的女子卿卿我我、白头偕老?”花颜听了这故事却毫不意外,坦然道:“幸而他没有另寻新欢,否则那女子也是活不成的。” 少女眼角眉梢皆是风情,说出的话偏又无情至极。左耀卿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评价。 相爱相杀,抑或是相互折磨,谁又说得清呢? “……待宗门大会结束,你便同我走罢。”良久,左耀卿似是下定决心,沉声道。 花颜觑着他,似笑非笑道:“去哪儿?我实力不济,可没出过什么远门,你若要带我一同斩妖除魔怕是不能的。” “去哪儿都好!”左耀卿猛地坐起身,拉住她,一字一句道:“天地浩大,只要有你在我身旁,去哪里都无妨!我会护着你的。只要我活着,绝不会让你受委屈。” 千年何其长,千年又何其短。那位长老的事迹宛如警钟,猛然惊醒了他,他真的一刻也等不及了。世事无常,即便结为道侣,最后也未必能够携手终老,而他与花颜…… 这绝不是他所期盼的结局。 回想他与她的初遇,真真是如海棠一般绚丽,如梦如幻。他只怕结束时也像大梦一场,空留遗憾。 前方便是刀山火海、万丈深渊,他也要带她一起走。 闻言,花颜默了半晌,不知在思索什么。左耀卿并没有催促,只默默等她的答案。 这一走,再回便不知是何年月。花颜想了许多,最后才隐约想起白灵的话。她劝她小心左耀卿,劝她尽早抽身,可字字句句都落不到花颜的心上。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临阵退缩。 “好,我跟你走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八) 大会结束,左耀卿辞了师兄弟,只说自己要去人界游历数载。 “宗门若有要事,传信于我便可。” 师弟听了犹豫道:“可大公子他特意嘱托过,教你与我们一同回去,这……” 左耀卿笑了笑:“无妨,我早晚会回去的。” 师弟虽对他这话不甚明白,也只得拱手应诺。众人浩浩荡荡御剑而去,左耀卿站在山峰处目送他们,轻轻吐出一口气,眉宇舒朗。 他步行下山,花颜正在约好的地方等着他。嫣红色百迭裙铺散开来,灼灼其华,恰是他心头的那抹亮色。 幸好,这世上,终究有一个人是只属于他的。 “咱们就这样走了?”少女坐在大石头上托着腮,看他一步步走近,小声嘟囔道:“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?万一……” 左耀卿看她迷迷糊糊的娇憨模样,一手捞起石边的包袱,一手拉起她:“怎么,反悔了?” “你才反悔呢!”花颜气哼哼道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我既应了你,这一路可是要缠着你不放的。你若敢教我不顺心,大不了我就回宗门去,今后再不理你了。” 左耀卿听了她这话,含笑道:“便是后悔也迟了,这一路,我是不会放你一个人走的。” 本姑娘要去哪,岂是你说了算的?花颜暗自腹诽,又看了眼他的穿着打扮,忍不住问道:“你这人莫不是当贵公子当傻了,怎的连包袱都不带?在外游历险境颇多,好歹也该备些丹药灵草。” 闻言,左耀卿停下脚步。 “有剑就够了。”他携了花颜的手,缓缓道:“我此行是要历凡劫以求正道,若是万事俱备,与待在宗门又有何分别?你莫怕,还是那句话,只要我活一日就不会让你受半分苦楚。” 顿了顿,他旋即淡笑着继续道:“不过,若我真出了什么意外,抑或是渡劫失败,你便立刻回宗门去罢。” 这话实在是很重的了,虽说修仙之人没有那么多忌讳,可论及生死,谁又能真正云淡风轻?花颜瞪了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我还以为你会拜托我,不论死活,定要将你送回左家呢。” “若我真死了,你将我送回去,恐怕就出不来了。”左耀卿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我父兄又岂会轻饶了你?你还是快跑要紧。” 这样一句一个死字,听得花颜心里发闷。她压住心中莫名的情绪,故作轻松道:“这么说来,我真是做了回赔本买卖。劝你还是小心些,毕竟我们合欢宗女子向来不念旧情,若你当真……那我回去便另寻新欢,最多两三日,就再记不得什么左家什么二公子了。” 闻言,左耀卿眸光一冷。他手掌微微用力,扣紧了她的手腕,沉声道:“你敢。” 花颜丝毫不惧他,嘴硬道:“我有什么不敢的?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为你守寡?你且瞧着罢,我不仅要另寻新欢,还要与旁的男子结契,风风光光办个道侣大典,广发请帖,让你在天上看着……唔!” 话语未尽,一吻封缄。 左耀卿揽着她纤细袅娜的腰肢,突然俯身,低头吻住了她。 他被气极了,吻得又狠又急,丝毫没有章法。少女被他吓着了,唇齿缠绵间连眼睛都忘了闭上,就那样失神地望着他,满眼都是他。 眸光盈盈,娇喘微微。 左耀卿最见不得她这幅无辜又娇怯的模样,软玉温香根本抚不平他掩藏的戾气。此刻,他一心只想惩罚她的不诚与不忠。 明明是她先图谋不轨,蓄意勾引他、诱惑他,可时至今日,他却沦陷得这般心甘情愿。 生于世家,长于深宅,他什么样阴谋手段、诡谲伎俩没见过?花颜虽长他许多岁,经历过的龌龊事倒未必有他多。她自以为处处周全,实际上耍的那些小把戏,他心里都清清楚楚,只是不愿点破罢了。 她为他而来,却不为取他性命,否则他又岂会留她到今日。 情浓之时,左耀卿抬手遮住了咫尺处的那双美眸,贴近她的耳畔,一字一句道:“不要背叛我,否则,我一定会杀了你。” 其实她已经赢了,不论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,他都会让她得偿所愿。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。 这句话,花颜等了许久,可真正听到的这一刻却浑身冰冷透骨。 她知道,他绝不是在开玩笑。 爱之深,恨之切。左耀卿对她的感情越深,越有可能杀得了左昭恒。原以为只要成功离间这兄弟二人,到时她自会寻法子脱身。可她万万没有想到,白灵竟然言中了,左耀卿当真动心到了这般地步。 花颜望着他沉如渊水的黑眸,回想从前的桩桩件件,愈发觉得自己大意。她仗着年岁长他许多,只把左耀卿当做个能轻易哄骗的小孩子,却忽视了这人的品性——言出必行、杀伐果断、沉稳坚毅…… 假以时日,他一定会超越左昭恒。或许,她真的不该招惹他。 可事已至此,她已经没有退路了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九) 这一路,远比花颜预料得要长。 之后百余年,她同左耀卿四处游历,在人界停留了许久。原以为左耀卿这种没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顶多是一时兴起,等新鲜劲过了,便会寻一处风水宝地老老实实闭关修炼。没想到他隐姓埋名,像个出身贫寒的修者般苦修,甚至还干起了凡人道士的活计,替老百姓斩妖除魔、消灾免难。 他果真言出必行,兢兢业业追求着他心中的“无上大道”。花颜却越来越不安。 约莫在第二十年的时候,花颜曾想过就此离开。可那年的七月初七,左耀卿竟带她回了江州,说是要故地重游。 烟霄微月澹长空,银汉秋期万古同。恰逢七夕佳节,天色还没彻底暗下来,莲湖边就围了一堆放灯的人。 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没想到此地风景依旧。”花颜望着满湖芙蕖,感叹道。 “既未改朝换代,风景又怎会不同?”左耀卿微微一笑:“就算今后人事变迁,只要你想,这莲湖也会一直都在。” 花颜没深究他的话,一心只想着放花灯。她仗着个子娇小,轻而易举便挤到了最前面,踮着脚还要往湖边凑。左耀卿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,将她提溜回来。 “别动。”男人皱眉嘱咐道。 四周都是人,让她自己放,不知是会掉到湖里还是烧到衣裙。正所谓“入乡随俗”,人界也有人界的规矩,不可随意使用法术。 花颜撇了撇嘴,显然对这样的警告十分不满,可左耀卿冷着脸严肃的模样还是挺唬人的。没办法,她只得听话地站在原地,默默看左耀卿挽起衣袖。 他今日照旧穿了件深色衣衫,腰悬长剑,发带束冠。沉沉夜幕下,鸦青色的衣服简直再普通不过了,奈何他身姿挺拔,立于人群中实在很显眼。 修仙之人的容貌几乎不会受岁月流逝所影响,这么些年过去,他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。左耀卿垂首敛目,修长的手指捻着火折子,一下便点亮了灯盏。 那花灯做的也是满湖菡萏的模样,粉花碧叶,精巧别致。此刻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莲花蕊间细细摇曳的火光将左耀卿的侧脸映得十分深遂好看。 满湖璀璨,点点星光,皆在他身后。 周围的喧嚣吵嚷,似乎一瞬间全都归于静谧。 如此惊艳的少年郎君,自是难得一见。花颜对这张脸看习惯了,一旁那些放灯的姑娘们却开始窃窃私语,各种含羞带怯的目光不住地投向左耀卿。 幸而左耀卿虽然生了张招蜂引蝶的脸,内里却是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,从头到尾冷着脸,跟人家欠了他一万株七宝灵芝似的。 花颜见状轻哼了一声,心想,若她们手中拿着的不是灯盏,而是花花草草、香囊锦帕,恐怕就要忍不住朝他身上丢了。 “阿颜,过来。”左耀卿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,还以为她在别气,便将花灯放到她手中:“小心些,注意脚下。” 花颜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,蹲下身,轻轻将灯盏送入水中,望着那点烛光渐渐飘远,直至消失不见。 她突然想许个心愿,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犯蠢。 她还能有什么心愿?她都快被捧到天上去了。这些年,不用她开口半句,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能被左耀卿寻来讨她欢心,就连她身上此刻穿着的流仙裙都是他送的。 记得上回乘画舫游湖,有道友认出了左耀卿,笑着问他身旁的她如何称呼。 “这位是我夫人。”左耀卿毫不避讳道。 那人原以为撞见了左二公子养在外面的“红颜知己”,毕竟这种事在世家中实在稀松平常,没想到看走了眼,赶忙拱手歉然道:“原来是少夫人,失敬失敬。” 花颜听了,心中五味杂陈。 这盘棋方才开局,她已经窥见了结局。她想,她必须得走了。 然而,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开口,有人先一步打断了她。 “……耀卿哥哥?” 花颜闻声回首。 柳叶眉,樱桃口,明眸皓齿,宜室宜家。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站在他们两人面前。 “云绮姑娘。”左耀卿颔首应道。 花颜越看人家越觉得眼熟,当下又听见左耀卿叫出名字,突然想起原来她就是凌霄宗的云姑娘——差点成为左耀卿妻子的那位小姐。 云绮原本柔柔地笑,可一望见左耀卿身旁的花颜,笑意立刻淡了许多:“不知这位姐姐是?” 若是寻常姑娘,此刻大约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,可花颜却肆意得很。她甚至还揽上了左耀卿的胳膊,半倚着他,娇娇娆娆道:“合欢宗花颜,云妹妹,幸会。” 左耀卿也没半点不自然,顺势搂住她的腰,淡淡道:“我与她一同在此游历。” 见状,云绮立刻明白了大半,忍不住劝道:“耀卿哥哥,你怎能如此糊涂?你可知她……” 说到这儿,她偏又止住了话头,状似不经意地扫了花颜一眼:“许久未见,昭恒哥哥有些话教我带给你,咱们还是寻个清静地方再叙罢。” 什么哥哥妹妹的,花颜暗暗翻了个白眼:“这儿有山有水,不挺清静的么?怎么,难不成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,非得教我避一避?” 她说话一贯直来直去、不留情面,云绮从未听过这样刺耳难听的言辞,当下眼圈都红了:“你、你……” 花颜懒得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,直接甩开左耀卿的手走了。她避到一棵大榕树边,倚着树抱着臂,远远看他俩站在一处交谈。 一开始,左耀卿总会时不时看向她,目光留恋,花颜都别开头不理会。后来,不知那云绮说了什么,左耀卿原本冷凝的面色渐渐有了些笑意,专注地听着。 花颜越看越心烦,正打算彻底走人,却见那云绮突然低头掩面,似是哭了。 ……这个左耀卿!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!看来人家姑娘的柔肠百转,全喂到狗肚子里去了。 “喂,她都哭了,你不追上去哄哄?”片刻之后,花颜一边被左耀卿拉着朝另个方向走,一边酸溜溜讽道。 “她哭不哭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闻言,左耀卿停下脚步,转头冷冷道:“哄你一个就够我头疼的了。” “……” 她又没招他惹他,还想着给他留地方谈情说爱,至于这么阴阳怪气吗? 花颜看左耀卿摆着张臭脸,自己莫名也来了气,愤愤道:“我知道她瞧不上我,可我还瞧不上她呢!我看你刚刚笑得那么开心,想必是很满意她那般名门淑女的矫情做派,我们合欢宗女修向来下流无耻,没有教养,千万别带坏了二公子您!人家刚走,您还是赶紧御剑追去罢,再过会儿怕是就追不上了……” 花颜一股脑说了一大堆,只顾着自己出气,抬头却见左耀卿笑了。当即愣住了神。 花颜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展颜轻笑,在周遭无数粲然灯火的映照下,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亮得灼人。好似一幅暮霭沉沉的山水画,霎时拨云见日,彩云顿开。 “……你笑什么?” 花颜突然回过神,藏不住心中些微羞恼,狠狠锤了下他的胸膛:“我又没吃醋,你有什么可笑的!” 这下,左耀卿笑得更厉害了,连胸膛都在微微震动。花颜羞恼至极,转身便要走。 “你躲什么?”左耀卿拉住他,眉梢眼角带笑问道。 “松手!我要回宗门去!”花颜怒道:“我告诉你,我早就想走了!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直说罢了!早知如此,当初、当初就不该同你出来!” 闻言,左耀卿也不恼,依旧温温柔柔地揽着她哄道:“你还说你没吃醋,那岂不是无理取闹?我只说了一句,你便有十句来堵我,哪来这么大的脾气?嗯?” 花颜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,只觉得心里堵得很,不痛快。她想,许是左耀卿真的太惯着她了,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全天下好似只有他不嫌烦了。 “你知道云绮方才同我说了什么吗?” 不等她回答,左耀卿自顾自缓缓道:“她说,我大哥要继任家主之位了。这些年来,他征讨魔族屡立奇功,父亲又年事已高,如今族中大半人都认可他掌权。尤其是大长老一派,只唯他马首是瞻。” 花颜听了,下意识想宽慰他几句,可左耀卿的面上丝毫不见失落之色,反而尽是轻松与释然。 “按行程,咱们还要继续南下,我许是赶不上继任大典了……不过,那又有什么要紧呢?我从未后悔过与你行路至此。” 说罢,他转头望向花颜,轻声道:“只是这下除了你,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。若我今后不再回去,不再是左家二公子,你可愿……” 此刻,恰好远处有焰火升起,映得天光宛若破晓。 “左耀卿!”花颜突然出声打断他,有些急切道:“你娶我罢!” 左耀卿整个人都愣住了。 “你娶我,我们结契。”花颜怕他没听清,又大声重复了一遍:“我说,我们今后就做道侣罢!反正我天资平平,这样还能靠双修占你便宜!” 左耀卿依旧傻乎乎怔在原地。 见他半天没有应答,花颜的面色一下就冷了:“你若是不愿也无妨,那云姑娘还没走远呢,不过你都当不了左二公子了,她肯定要再考虑考虑。” “我……”左耀卿似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,正要开口,却又紧紧闭上了嘴,开始慌慌张张四下搜寻起来。 花颜觉得他多半是被吓傻了,忍不住问道:“你找什么呢?” “我、我现下什么都没准备……”左耀卿局促不安地摩挲着剑穗,低着头,小心翼翼道:“会不会太委屈你了?没有婚书,没有三媒六聘,也没有道侣大典,婚嫁大事岂能儿戏……” “行了,你怎么这么多废话!”花颜不耐烦了,直接一挥手打断他:“愿不愿意就一句话的事,不用这么麻烦,跟我回去睡一觉就成了!” 当下,左耀卿彻底睁大了眼睛,半句话都说不出来。花颜实在被他这幅模样可爱到了,忍不住踮起脚,轻轻一吻落在他唇边。 她对不起他,所以,就算作是她对他的补偿罢。 花颜在心底对自己说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) 在人界游历的第二十个年头,七月初七盛夏那晚,花颜同左耀卿结为了道侣。 想来也是不可思议。他们二人,一个生来便享尽锦绣富贵,一个最爱博得浮名虚誉,偏偏在这件事上再从简不过。 一对花烛,两盏合卺,永结同心。这是人界的礼数。 这么些年来,长久与花颜待在一处,左耀卿早已快忘却今夕何夕。花颜说要结契,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有了近四十年修为,早不是从前那个苦求筑基的少年了。 “都说修为越高,道心越稳,越不容易动情。你如今怎么还……这般急色。” 床榻之上,花颜鬓发散乱,被他吻得娇喘微微,连口脂都花了。明明是她主动拉他上床的,怎么好似受欺负的才是她? 左耀卿笑了,一边解着衣衫,一边挑眉反问道:“那你瞧着,我与从前有何不同?” 容貌自是没什么不同的,莫说是二十年,便是再过两百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。可花颜望着他俊逸如昔的侧脸,莫名觉得,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。 “我第一次见你时,你与同门泛舟湖上。那么多少年郎,我却一眼就瞧见了你。”花颜缓缓道:“或许,冥冥之中,一切早有定数。” 左耀卿搂着她的腰肢,吻她的眉眼,嗓音暗哑:“我从不信命。但如果是天命让我遇见你,今后便是信了也无妨。” 花颜在情场之中游戏百年,听过无数情话,有的情真意切、有的虚情假意,可拢共加起来,也没有此刻这句动人。 她隐约晓得,左耀卿是在告诉她,他不后悔。 无论今后他们双宿双飞,抑或是劳燕分飞,他都不后悔与她相识相知。 花颜眸光潋滟,也紧紧回抱住他。他的身体好暖啊,几乎要将她的心融化。左耀卿翻身压在她上方,这些年来,他们日日同床共枕,除了最后一步,该做的都做了,他对她的身体再熟悉不过。 身为合欢宗人,花颜自少时起便参透了床帏之事。于她,享乐倒还是其次,骗取对方元阳后与其双修才最要紧,切记不可动情。 初入宗门,负责教导她师兄便同她说过许多违例之事。有的门人只钟情一人,不肯与旁的高阶修者欢好,最后早早便寿尽而亡;有的门人受骗,将合欢宗密法告知外人,最终成了负心者豢养的鼎炉,魂飞魄散;更有甚者,胆敢与合欢宗之外的人结为道侣…… “多情还似无情,无情却不绝情,这才是吾宗证道之法。你需要在意的,唯有修为一事。” 可这一回,她即将得了左耀卿的元阳,却不甚在意。 她在意的,是他。 情至浓时,花颜经不住他的百般挑逗,很快濡湿了花穴。左耀卿抽出指尖,伏在在耳边低叹:“阿颜,你想要了,唤唤我好不好……” 花颜都快哭了,忙一迭声唤他“耀卿”、“夫君”、“好哥哥”,可左耀卿皆不应她。她急了,伸手便去扯他的亵裤,左耀卿撑不住笑,最后只好哄着她:“唤我子照。” 花颜迷迷糊糊的,哪里认得什么“子照”?但为求欢愉还是顺了他的意。 左耀卿终于解开衣衫,一挺身进入了她。 很硬很胀,但又十分满足。花颜嘤咛一声。 男人头回尝到真正的情爱滋味,自然把控不住,开始在她身上不停抽送起来。她那里太紧了,想来便是处子也不至于此,左耀卿重重喘息着,竭力压抑射精的冲动。 片刻后,他换了个姿势,将她反压在床榻之上,从后面入她。 这个姿势入得极深,花颜有些受不住,不停娇声讨饶。可她那婉转嗓音于男人而言却是上好的春药,花穴紧缩,左耀卿一时不慎,竟直接泄在了她体内。 他泄得又多又浓,几乎将花穴灌满。男性修者的元阳是这世间至纯至净的大补之物,花颜连一滴都不舍得浪费。 男子初次总是会短些时辰,原以为左耀卿会退出去,没想到那巨物又在她体内重新苏醒。花颜扭头看他,娇嗔道:“你做什么,还不快出去!” 左耀卿却涨红了脸,憋了半晌才道:“你是不是嫌我……嫌我不够……” “不够什么?”花颜见他支支吾吾不肯直说,当下便明白了大半,故意挑眉笑道:“啊,倒也无妨。男子初次都是这般。” 谁曾想她此话一出,左耀卿更恼了:“什么叫都这般,你再说一遍?” “再说一遍也是这话,我比较过的,有凭有据,你发什么疯。”她翻了个白眼,嘴硬回道。 男人压在她身上重得很,浑身汗津津的。花颜可没功夫陪他吃这等闲醋,正欲推开他,却被左耀卿一把扣住了手腕。 花颜怔住,只见他恶狠狠地又扑了上来。 “那你今夜就再好生比较一回,究竟哪位相好比得上你夫君我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一) 鸳鸯帐中,玉暖香浓。 又一场云消雨歇过后,花颜娇娇娆娆地窝在左耀卿怀里,香肩半露,容色餍足。 “幸而你出身世家,不似大自在殿的秃驴们。”美人吐气如兰,贴在他耳畔缠绵轻呢道:“否则丢了这么些元阳,莫说是境界大跌,恐怕就此丧命也未可知呢……” “早知如此,我又怎能忍到今日?”男人毫不在意,眸光灼热道:“便是教我立时丧命也无妨,只恨从前虚度了这数十年光阴。” 一边说着,左耀卿微微用力扣住她的手腕,一边侧身吻她,动情道: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如今,我总算明白了……” 然而,花颜听了却抵住他火热的胸膛,冷笑一声:“果然,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子。” 她望着他英挺的眉目,勾着唇,半真半假地嘲讽道:“没得手时情情爱爱山盟海誓,得手了,也不过时时刻刻想着这档子事罢了。我取你元阳,原是对不住你,可你也别因此错看了我。” 左耀卿方才经了这男女之事,正是食髓知味、热血方刚的时候,花颜这番话立时将他满心的火浇了个干干净净。 他原本紧紧压在她身上,眼下却翻身坐起,靠在榻边许久方才平复了呼吸。 桌上的花烛早已燃尽,内室太过昏暗,花颜修为又一般,根本看不清左耀卿面上的神色。只隐约见他闷着声披了衣服下榻,不知去往外间作甚。 她知道,自己说话向来是有些刻薄的。可左耀卿不在意这些,她也就愈发随性,从没考虑过是否伤人。 此刻花颜难得有些后悔,面上仍不肯示弱。她强压住心中泛起的酸楚,故作镇定道:“莫非你还觉得我说错了?我这人可说不来什么好话,你若听不惯要甩脸色,最好别在我面前,咱们眼不见为净!” 洞房花烛夜,何苦闹成这样。可近来,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。 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,忘了初衷。她忍不住说些难听话故意寒左耀卿的心,又好似在提醒自己,无论如何,早做决断。 半晌没听到左耀卿应声,花颜越想越气,匿在心底的那点委屈和担忧再也压抑不住。她还想再继续说狠话,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,不知不觉就落了泪。 泪眼朦胧间,她隐约望见男人大踏步折了回来,手里握着他的剑。 霎时,花颜觉得自己如坠梦中。这样的场景,正是她每夜不断的梦魇,不敢出口的隐晦——他终是提着剑来,要杀了她。 “你……” 花颜噙着泪,怔怔地看左耀卿在她面前站定,拔剑出鞘。恍惚间,她居然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,至少不必再亏欠他什么了。 花烛重新燃起,影影绰绰的烛火下,男人的面容异常冷肃。他径直抬手划破了自己的指腹,又拉起花颜的手。花颜想躲,却没躲开。 指尖微凉,几滴鲜血落在他的剑脊上,剑芒一时大盛,映得屋内宛若白昼。而他们二人交握的双手之间,一缕红丝逐渐显现。 “我说过的话,从来都作数。” 男人半跪在她面前,眸光温柔又坚定。他轻声道:“我说要娶你,就一定会娶你。我知道你忧心什么,你且放心便是,从今往后咱们再不分离。日后返家,我带你去祭拜我母亲。” 家…… 听到这个字,花颜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剖开了。 左耀卿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,复又轻叹道:“只是阿颜,你的心思太重了。我知道你心有执念,可我真的不明白,但凡你说出口,但凡我能做到……” 话语未尽,花颜已扑到他怀里,紧紧搂住了他。 “左耀卿,对不住。”她颤着声音道。 左耀卿笑了:“你瞧,又说傻话。你怎么对不住我了?该是我对不住你才对。” 活了这些年,花颜从没这样狼狈过。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,心口痛得像是被钝刀寸寸凌迟着,只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。 她后悔了!她早就后悔了!但她不能回头……最终,只能挤出这一句道歉。 她有预感,这句话如今不说,日后恐怕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。 “没什么。”花颜揉了揉眼睛,勉强扯出一抹笑:“方才我见你拿着剑回来,还以为你气不过要杀了我呢。” 左耀卿无奈道:“你总是这样,明明是好心,嘴上也不肯饶人。这剑已经认你作主,怎会伤你?” 花颜拉他起身,瞧着自己右手细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线印记,有些新奇道:“没想到结契竟如此简单,我还以为要使些什么厉害的法阵,原来只需心意相通便可。” “两情相悦,心意相通,殊为不易。修仙之人尤甚。”左耀卿低下头,轻抚那条红线,感叹道:“只不过结契简单,解契却难。轻则两败俱伤,重则……说到底,情之一字着实难渡。” 解契是件极耗灵力又损心神之事,所以,为了不伤及自身,修者们寻觅道侣总是慎之又慎。 闻言,花颜轻蹙着眉,没好气道:“这才刚结契,你就想着解契了?我可告诉你,本姑娘灵根驳杂没什么修炼天赋,想解契坑我?门都没有!” 左耀卿朗笑,只当她又闹脾气。笑罢,却忍不住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:“你们合欢宗的功法诡秘至极,论理,修炼起来应该事半功倍才对,怎的你却难以进阶?” 这些年来,为了这事,他也曾想过许多法子。除去在各处搜集丹药,甚至还拿七宝灵芝这样的仙品当草似的喂给花颜,可惜并无甚起色。 花颜垂睫默了片刻:“你真想知道?” 左耀卿“嗯”了一声,坚定颔首。从前他不问,是怕花颜心中不快,可如今他们两人已成了这世上最亲密的夫妻,又何须讳言。 “修炼快慢,一看天赋,二看勤勉。我确实不算勤勉,可有你助我,本该早早突破金丹期才对,只可惜……”花颜顿了顿,伏在他胸前,轻声道:“只可惜,我娘并不是修者,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。” 此言一出,左耀卿实在难掩惊诧,眉头紧锁道:“这如何使得?强行结契,岂不是违逆天道?” 修者虽然算不上真正的仙人,可到底与凡人迥异,生而殊途,他还从未听说过凡人能与修者结契的。 “结契自是无法。她只是个花娘,那男人惧于家中师长,又怎会允她正妻的位子?不过是哄着她好得些快活。人界短短几载,春宵几晚,于他,根本不值一提。” 这下,左耀卿更说不出话了。花颜瞧见他的神情,浅笑道:“我早说了,你不会想知道的。我若随了我娘倒也省心,在人界浑浑噩噩过个数十年罢了。可惜,我有灵根,只是残缺不全,因此修炼起来远不如旁人。几大正道门派中,只有合欢宗不论出身、不看天资,我便只能拜入此门。” 这些话,她从未同外人说过。若非今日下定决心,也不可能同左耀卿提及。 “不过我也不惧这些。”花颜道:“百年也好,千年也罢,都是浮生一梦、须臾弹指。只要眼下尽欢就好。” 左耀卿捏了捏她的脸颊,无奈叹息:“天下的道理到你口中也算是尽了。有我在,又怎会让你先我一步……” 说到这儿,他却突然止住了话语。花颜知晓他说的是寿元一事,默了片刻,坚定道:“你不必同我赌咒发誓,今后我再不疑你。有我在,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落入险境。” 她的修为如何,左耀卿心中有数,这话他并没十分当真,转而道:“你可曾听闻过‘南山道人’?传说他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,身怀至宝,尤善秘法。倘若能寻到他,或许有法子修补灵根。” “就是活了十万岁的那个老妖道?”花颜轻嗤了一声:“你可是世家公子,正道楷模,怎么还想着寻这种人?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。即便你真寻了他来,我也是不敢信的,邪术诡说到底不是正途。” ”再者,他都已经千余年踪影全无,江湖上也买不到他的消息,你想找他可比大海捞针还难。” “世上无难事。”左耀卿却平静道:“但凡有一线可能,我也要为你去闯一闯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二) 这话,左耀卿并非随口一说。 之后数年,他一边带着花颜继续南下,一边沿途四处打探南山道人的消息。甚至还隐去了世家身份,在正气盟挂出了一道令人咋舌的悬赏令。 “十株七宝灵芝,十枚避雷符,五件上品法器,但求南山道人行踪……” 望着墙上字迹醒目的天价告示,花颜又好笑又好气:“真是疯了!出手阔绰成这样,你是生怕旁人猜不出你的身份?” 对此,左耀卿却不甚在意:“只要能买到确切的消息,便是再追加些也无妨。” “你就逞强罢!”对于这种败家行为,花颜实在是忍无可忍:“你身上有多少东西我能不知道?这一下都砸进去了,且看你日后如何应付!” 闻言,左耀卿淡淡一笑。这些年出门在外,他随身所带确实不多,可修仙世家的家底也不是花颜所能想象的,大不了之后再抽空回趟宗门便是。 “那些都是你爹和你大哥的东西,又不是你的,怎会任你予取予求?”听了他的解释,花颜别过头轻哼道。 “即便我兄长继任家主,该分的也会分清。”左耀卿正了神色:“我不会让你跟着我过什么苦日子。当年,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早已事先划作了两份,还有我这些年攒下的、家中所存的诸多零碎,想来足够我们日后立足了。” 他严肃道:“不该要的,我不会贪图半分;但属于我的,我也绝不会拱手让人。” 花颜默默听着,半晌,才开口问道:“若左昭恒继任家主之位,你心中……当真没有丝毫不平?” 左耀卿直直地望着她,毫不避讳道:“有,但我不会与他相争。” 兄长待他之情,此生难以报答。君子立于世,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所为当坦荡,当持正,当知恩。 “等解决完这最后一桩事,我便带你回左家拜见我父亲和大哥,道侣大典也要补上,绝不能让你颜面有失。至于往后……” 左耀卿顿了顿:“你可愿与我长居江州?” 花颜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事,却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一件。 “你想在人界长居?”花颜蹙了蹙眉,犹豫道:“这里灵气不足,鱼龙混杂,并不适宜修者。” 他说在哪里除祟都一样,可人界妖邪虽多,大多没什么本事出来祸害一方,只是寻常凡人太过孱弱胆小罢了。左耀卿待在这里实在没什么意义,平日连剑都用不上,也寻不到许多天材地宝,谈何修炼进阶。 “可我欢喜那里。”左耀卿却携了她的手,缓缓道:“江州初见,心之所向。” 那里,会是他们的家。 花颜望着她与他紧握的双手,咬着唇,再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语。 所以他的意思是,他要离开左家,在人界避世隐居,然后与她终老此生? 如果不是她听错了,那就一定是左耀卿疯了。 这些年来,他们在江湖上隐姓埋名四处游历,修仙界便渐渐没了关乎左二公子的各种惊艳传闻。之前有人说他是天纵奇才,如今又有人说,许久未见他参与大比,更不见他征讨魔族,若是真英杰何必藏着掖着,甚至于彻底销声匿迹? 花颜想,或许她早已害苦了他,只是他浑然不觉罢了。 年岁未满五十的金丹后期修者,花颜此生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。可左耀卿偏就做到了。但凡他有一分一毫的野心,以左昭恒的天赋和谋略未必争得过他,扬名天下指日可待。 霎时,一丝隐晦的想法开始如藤蔓般疯长,牢牢缠住了花颜的心——倘若左昭恒没了,左家自然只能由左耀卿掌控。这样,她既报了仇,也不算害他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…… 平静的日子悄然流逝着,之后数十年,修仙界动荡不断,各类轰动一时的消息层出不穷。 第五十年,左家大公子左昭恒同妙音门大小姐乔伊水喜结连理,大典之盛况,千年罕见。 第六十年,万剑山少主暨横在征讨魔族之时不幸被俘,关押于魔域地牢,剑尊数次冒险营救皆无果。 第七十年,凌霄宗云绮于宗门大会夺魁,一战成名。因其才貌双绝,上门求亲者络绎,却始终不见谁能赢得佳人芳心。 第八十年,南山道人再度出山,轰动一时。 …… 于是自那一年起,左耀卿便带着花颜暂离了人界,开始追寻南山道人的行踪。 北至幽都,南至苍梧,东至大荒。他们奔波劳苦许久,又花费了数十载光阴,才终于在极西北的太一山得见此人。 也就在这一年,左耀卿突破了金丹期最后的大关。 他当真言出必行,未及两百年便到达了元婴期境界,此等修炼速度足以教修仙界大半修者无地自容、羞愧欲死。 不过,许是之前的历练太过平顺,左耀卿这次渡劫险之又险—— 太一山是归隐之山,向来不通外界,山上凶兽甚多。对此,花颜根本难以应付,只能靠左耀卿一人提着剑闯出一条血路来。中途,在与一修为颇高的妖兽拼杀之时,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进阶了,还引来了雷劫。 花颜从没见过那样可怖的雷劫。 左耀卿伤重,那妖兽原想乘机取他二人性命,却见远处天边雷声乍响,遮天蔽日的雷云骤然显现。它抬头只瞧了一眼,便立刻呜咽着落荒而逃。 “这根本不是元婴期修者渡得过的,是我杀孽太重了……” 左耀卿拼着最后的气力,仰头苦笑道:“看来,到底是要辜负你的情意了……我躲不过这一劫了。阿颜,你……” “给我闭嘴!”花颜吼他:“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教我先逃?若非你一意孤行来此……” 话语未尽,一道惊雷突然凌空斩下。 左耀卿连抬手抵御都来不及,千钧一发之际,他干脆弃了手中长剑,只下意识翻坐起将花颜牢牢护在身下。 男人闷哼一声,浑身瘫软似的压倒在她身前。左耀卿遮住了她的视线,眼前一片模糊,可她却能清晰感受到襟前的濡湿。 “左耀卿!” 挣开他的怀抱,满目皆是血色。她的衣裙几乎快被他的血染红,花颜颤着手压住伤处,拼命催动着微薄的灵力替他疗伤,可是根本没有用。左耀卿不停呕出大团鲜血,腕间的脉搏也越来越弱。 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记你一辈子吗?你做梦!”花颜哑声道: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……只有活着,才能让我永远记着你……我只要你活着。” “……阿颜,你又哭了。”左耀卿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,扯出一抹笑,眸光涣散着呢喃道:“这回,总该是真心了罢……” 左耀卿浑浑噩噩的,仿佛做了一个极漫长的梦。 半梦半醒间,他望见花颜坐在莲湖边对他笑,看见下山前兄长期许的目光,回想起儿时父亲手把手教他练剑,还有早逝的母亲唱着歌谣哄他入睡的画面。 记忆中,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,而他也不再是年幼的孩童。可左耀卿却跪倒在她面前,伏在她的膝上忍不住落泪。 他哽咽着,同她说起了这些年的所有真心。说父亲对他的忽视,说兄长与他的离心,说他为了修炼付出的艰辛努力。 还有花颜。 “除了您,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,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人取代她。”左耀卿坚定道。 母亲柔柔地问:“那她爱你吗?” 左耀卿心中钝痛,摇了摇头:“或许还算不上爱,但我知道,她心里一定是有我的。” “你从前总说,唯有求道可渡此生。”母亲抚上他的额发,轻叹道:“子照,或许她,便是你的道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三) 左耀卿睁开眼,天光大亮。 他勉强坐起身,恍惚间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人世,直到他见到了屋中的另一人。 “你这一觉,睡得可够久啊。” 嗓音嘶哑,语调奇异。半晌,那人微微转过身——原是个身形佝偻,面容可怖的老头。他脸上,正中央,一道从左眼蔓延到右边唇角的疤痕狰狞醒目,瞧着实在不像个善人。 “南山,道人?”左耀卿犹疑道。 闻言,老头哼唧着笑了。那笑拧动了他脸上长长的疤痕,直让人看了瘆得慌,没有半分仙风道骨。 “年轻人,倒有几分眼力。难怪能干出此等残暴不仁之事。”南山行至他床边,逼问道:“不知者无罪,可你明知道太一山上皆非凶兽,还是犯下了这般罪行。活戮数十只千年修为的灵兽,真是万死难辞其咎!” 左耀卿抿唇不语。 “老夫原不该救你,该将你的尸首扔去山涧受秃鹫啃食才是正经,奈何有人受你蒙骗,又肯为你舍命……” “晚辈自知罪孽深重。”左耀卿翻身下榻,半跪在地恳切道:“只求道长告知,那位与我同行的姑娘现下何处?” “怎么,难道你以为老夫不知你二人是道侣?小子,你还太嫩了!”南山一边嘲讽他的自作聪明,一边冷淡回道:“你跪错了人。十三道雷劫,她替你受了余下十二道,区区筑基九阶,如此自不量力,早就死了!” 此言一出,屋内霎时一片死寂。 男人微垂着头,看不清面上的神情。南山道人打定了主意教他死心,继续道:“也是难得。老夫活了这么些年,以命抵命的蠢事见过不少,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惨烈下场的。她替你挡劫,尸骨无存,这债,你便是还上一万年也还不清了。” 尸骨无存…… 呵。 左耀卿静静听着,半晌,突然低笑出声。骤闻道侣丧命竟是这般反应,南山大怒,只当他已狠心无情至此,却听男人缓缓道:“道长,你不必再说,我知晓她还活着。” 闻言,南山怔住了。干枯褶皱的脸上,一双浑浊的眼晦暗不明,那道横跨半面的狰狞疤痕似乎也在起伏蠕动着。 不过还好,只是片刻,他就恢复了平静。 “小子,你昏头了。老夫凭何欺瞒于你?” 左耀卿抬起头,毫不畏惧地正视他,反问道:“道长自诩妙手仁心,却千年不曾出山。如今好不容易显出踪迹,又宁可偏安一隅而拒见远来求医之人,缘何?” “老夫出山与否,与尔竖子何干!”南山冷哼道:“她灵力低微,自然不敢独闯此处;便是无心闯了,山上灵兽也只会阻她,不会伤人。想来这姑娘定是受你蒙骗,只当太一山上凶兽横行才任你杀到这里来。如此也算诚心求医?” 左耀卿不再同他争论,闭眸调息了片刻,翻掌运气。南山也不惧他,冷眼旁观,却见他突然召出了本命剑,不知作何用处。 往日那光芒锋锐的剑身此刻只笼着一层淡淡莹光,缥缈虚幻,寒气微薄,显然灵力有损。但在左耀卿的驱使下,这柄剑颤动片刻,依旧如流星赶月般飞出了房门。 “我这剑,另有一主。” 听到这句话,南山果然大惊:“你还真是昏了头了……剑无二主,这样的祖宗规矩都能罔顾,亏你还是个修仙之人!也不怕哪日为她所杀,死在自己剑下!” 男人唇色苍白,透支灵力几乎要令他站立不住:“剑灵无虞,剑主便在。道长,你我这般不过是空耗时辰罢了,不若开门见山些,全了你我所愿。” “开门见山?”南山语气阴沉:“你这是要与老夫谈条件了?” 左耀卿拱手揖道:“岂敢。” 南山看他状似谦卑却没半点诚意,正要出言嘲讽,只见左耀卿凝住眸光望向他,淡淡道:“道长知晓晚辈所求,晚辈恰也知晓道长所求,若皆应允,岂非两全其美?” 南山的脸色变了。 半晌,他才一字一句道:“小子狂妄。老夫所求,你也敢应下?” 闻言,左耀卿遮袖微咳了两声,轻笑道:“您救我,难道不是为此?千余年销声匿迹不曾出山,除了应劫,晚辈实在想不出旁的缘由,可知您寿数将近却进阶无望。恕晚辈直言,于您,现今唯有一途可扭转乾坤……” 说到这儿,他眼底精光乍现—— “九转还魂丹。” 话音刚落,周遭霎时狂风大作,乌云滚滚。 南山道人死死盯着他,两人目光相接,分毫不让。突然,南山垂下头笑了。不是闷笑也不是朗笑,那声音尖利刺耳,像是来自阴间的恶鬼,令人发怵。 “呵……呵呵……自古,英雄出少年。老夫果真是一把朽木了,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。” 南山阴恻恻道:“没错,就是九转还魂丹。普天之下,除了修仙世家尚有此丹,其余几大门派即便有,也绝不可能外传。” 左耀卿道:“可惜,那丹药至关重要,素来由长老院掌管,唯有家主有权取用。” 南山大笑:“你还和我兜圈子?老夫早就听闻,令慈乃是药王谷前任谷主座下唯一女弟子。那位得道飞升前留下的宝物数不胜数,传言其中便有三颗‘九转还魂丹’。令慈未嫁时虽修为不高,却极受老谷主喜爱,想来手中定有此物。” “左家公子,只要你能拿出九转还魂丹,那姑娘的灵根自会完好。” “老夫愿立心魔誓,以全此约。” 南山目光灼热地盯着左耀卿。自药王谷的卞郁宗主飞升后,修仙届已千余年不曾有人再得圆满,此时此刻,他几乎都能想象出自己得道飞升时的盛况。 那姑娘的性命还捏在他手中,他不怕这小子不肯应下。 左耀卿没有说话,他偏头望向窗外混沌的天色,长久不语。此刻,晦暗不明的光映在他的身上,几乎将他的影子遮蔽。而那些肮脏的黑色则疯狂拉扯着他,妄想将他吞噬。 屋内站着的老人不知活了多少年岁,几乎已经不能算“人”了。作为修者,他早已忘却本心,同这世间大多庸人一样恐惧死亡。这样的修者,已经彻底失去了修道的资格,即便他再修炼十万年,也不可能得证大道。 长生,从来都是有代价的。 他眼底的疯狂和贪婪已经告诉了左耀卿答案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四) 花颜醒时,正值黄昏。 耳边似乎有飒飒风鸣之声,原来是左耀卿的剑护在她床边。 明明昏睡多时,身上却没有半分不适,反倒较从前进益不少。她垂睫默默在床畔坐了半晌,披好衣服,推开房门。一幅壮丽美景尽入眼帘。 太一山巅霞光万丈,白衣男子负手崖前,长身玉立。晚霞双处似闻雁,他站在那儿,像站在天地相接处,无惧无畏,漫天云霞绚丽都不过是陪衬。 花颜看得痴了,一步步走近他,终于停在他背后牵住了他的衣角。 “左耀卿。”花颜埋首在他肩颈处,缠住他的腰,哽咽道:“多谢你。” 左耀卿缓缓转过身,只紧紧回抱住她。长久,他轻声道:“阿颜,随我回家罢。” 他与她相识至今,百余年光阴,终于得了她的真心。都说这世间男子多薄幸,可他想,这辈子,他再也不会用这样漫长的光阴、这样热烈的情意去爱慕一个女子了。 她就是他全部的爱意所在。 在太一山又停留半月后,花颜和左耀卿终于结束了漫无目的的游历日子,离开人界。 走时,南山道人满面和蔼嘱托了花颜许多事,她都一一应下。花颜很感激这位老道士,毕竟救了他们一命,又替她修补了灵根。左耀卿却只冷眼看着,一言不发。 巧的是,南山道人也不怎么待见他,几乎不同他交谈。花颜忍不住好奇问道:“道长为何偏对你这般?我受伤昏睡了一月,你们之间是不是……” 左耀卿抬手揉了揉她的发,眉眼含笑,打断道:“秘密。” 花颜哼了一声,佯装生气:“好哇,如今你倒有不少秘密了,等回了左家那还了得!若你父兄不喜我,你是不是也要编个‘秘密’出来另娶旁人了?” “放心,我已去信给兄长,他必会助我。”左耀卿眨了眨眼,玩笑道:“若真走投无路,大不了咱们回江州去。那里山水俊秀,人杰地灵,咱们就在那里住下,生十个八个孩子,到时他们再不同意也没法子了……” “说什么胡话!”花颜捶了他一下,羞恼道:“你才生十个八个呢!当我是猪啊!” 闻言,左耀卿“啊”了一声,似乎有些遗憾:“不生那么多也成,那就给我生个女儿罢。” 末了,他又补了句:“像你一样的女儿。” 一样嫣红的眸子,一样娇俏的性子,我定将这世间所有瑰宝都捧到她面前。 花颜愣了一瞬,偏过头,避开他眸光中的灼热与期待:“为何想要女儿?你们世家最重传承,若是膝下无子,二公子你可怎么向左家先祖交代?” “管那些作甚。”左耀卿半搂着她,毫不在意:“如今在大长老他们眼中,我不过是个被美色所惑、自废前程的叛逆之徒。这种担子当然要落在我大哥头上。再者,大嫂已有了身孕,咱们只管过咱们的逍遥日子去。” 听到这句,花颜没接他的话,她猛地抬起头,急切追问道:“你是说乔……你嫂嫂,她有孕了?” 左耀卿见她如此惊诧,恍然道:“是了!我还未同你提起过。等咱们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孩子出世,我也要做叔父了。” 花颜暗暗咬着牙,袖袍下的素手指尖颤动,铺天盖地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淹没。 乔伊水……她怎么敢…… 苍天无眼,竟给了这样一个毒妇为人母的资格!他们犯下的罪孽未赎,如今却能大权在握,琴瑟和鸣,这是什么道理? 花颜多想就此离开,不再回左家,同所爱之人浪迹天涯。可望着前方远路,她还是下定了决心。 左耀卿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,花颜勉强压下心中所有暗涌,勾唇浅笑道:“如此这般,等见了面,我自然要贺喜她了。” 闻言,左耀卿摇了摇头,轻叹道:“她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。依我看,你俩的脾性不会相投,还是少见为妙。当着众人的面,你敬她三分便罢。” 敬她?花颜暗暗冷笑。 放心,她不但不会敬她,还要向她讨回从前的命债。 三日后,左耀卿与花颜终于行至万仙山下。 修仙之人都偏爱寻些孤绝冷僻的高山之巅开宗立派,左家先祖则不然。正所谓“万壑有声伴天籁,千峰无语立斜阳”,此地位于中原以北,幽都以南,风光旖旎,四季如春。 花颜感受着周遭充沛的灵气,不禁赞叹道:“这样的好地方,便是个寻常凡人住下,恐怕也能多得十年寿数。” 难怪他们修仙世家英才辈出,住在这里,修习什么不是事半功倍? “你既能察觉此处灵气漫溢,想来灵根的确恢复了。”左耀卿先是欣喜,而后解释道:“此处可是条龙脉。” 闻言,花颜环顾一圈,挑眉轻嗤道:“你家还真信这些,难不成是从人界帝王那里学来的?修仙者应当专注自身,什么堪舆风水、五行八卦,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。” 几大门派中,抛却与修仙世家的恩怨,她最厌星机阁那些神神叨叨的胆小之辈。笃信占卜,一心避劫,什么可笑做派。在花颜看来,吉凶绝非天定,人定胜天。 “我也不信,不过此处确有奇异。”左耀卿知她心思,便笑着指给她看:“喏,旁边那座长留山便是我从前修炼的地方。都道‘一山有四季,十里不同天’,相邻的两座山竟也迥然不同。那里没有半分春意,山上的雪终年不化,简直像西北极寒之地。” 听着这些话,花颜不由记起了些旧事,正欲追问,却听见远处隐隐的破空之声。 “他们来了。”左耀卿眉目一敛,负手遥望。 无论如何,他如今仍是左二公子,世家重礼,礼不可废。宗门得了消息,定会派人下山接迎他。 只是,他怎么也没想到,兄长会亲自前来。 自远处天边,左昭恒御剑踏空而下,快步走到左耀卿面前。他的神情依旧淡漠如昔,相较从前,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凌然气度。 不过,这一切只是表象罢了。左耀卿在近前瞧得分明,一向不动如山的兄长,此刻眼中隐有泪光。 百年未见,久别重逢,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却又都默然不语。左耀卿长久地凝视兄长,左昭恒也在细细打量着幼弟。 若换作凡人的说法,离家游历前,左耀卿尚是个未经世事的弱冠少年,可如今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。 他从前并不爱着浅色,因嫌舞刀弄枪时多有不便,眼下却穿了一袭月白衣衫,玉冠束发,长剑并未在手,真真似位自人界而来闲云野鹤般的年轻公子。戾气尽隐,只余温润和煦。 这样的变化,缘何,左昭恒心中自有计较。 他已阅过了弟弟寄回的信笺,有些事情,父亲和师长容不下,他却不甚在意。来时的路上他还曾想,不论那女子容貌如何家世如何,以耀卿的身份总归都是配得上的,只要他们真心爱慕、两情相悦便好。 他旋即向左耀卿身后望去,难得有些好奇,想见一见那个传闻中“靠合欢宗媚术拐跑世家小公子”的不良女修。 花颜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目光的投向,勾唇一笑,大大方方地抬头。然而,目光相接的一瞬,左昭恒却如遭雷劈。 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,顷刻间面色惨白。 刚巧,其余下山接迎的宗门子弟已经跟到了近前,正与左耀卿行礼寒暄。因而左耀卿并未及时发现这边的变故。 气氛愈加诡异,花颜却毫不意外左昭恒的反应,依旧十分坦然地立在那儿。 嫣红的眸,瓷白的脸,流仙裙上绣着朵朵娇艳的海棠,栩栩如生。美人未施粉黛,如此素雅底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只余媚意。花气袭人,引得一些年纪较轻的弟子不住偷看,面色微红。 左昭恒也在看她,尤其凝在她的眸子上,长久地移不开目光。 花颜也不开口说话,她一直在等,等左耀卿转过头来注意到这边的景象—— “耀卿……”她立刻换了副神情,怯怯地躲到他身后。 左耀卿皱着眉看向兄长,回握住她沁凉的小手,轻咳了一声。左昭恒如大梦初醒般,这才终于回过神来。 只是,他既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果断移开目光,反而朝着花颜大步走去,气势迫人。 左耀卿万万没想到兄长会如此失态。他直觉不对,一边坚信兄长不会轻易为美色所迷,一边又担心他会伤害花颜。 “大哥!阿颜她……” 左耀卿赶忙挡在花颜身前,左昭恒看也不看他,灵力自袖袍间掠出,紧紧缚住了他。 没料到兄长当真会出手对付自己,左耀卿不慎中了招,根本动弹不得。他急切道:“大哥,别伤她!阿颜是个好姑娘,她还救了我的命!” 缚住他的灵器名曰“定绫索”,是左昭恒的护身法宝。这物专用来对付高阶修者,不仅可以限制行动,还能吞噬灵力。左耀卿虽没感到灵力流失,一时半会却也挣脱不得。 危险步步逼近,花颜却根本不退。 左昭恒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,他沉着脸,一字一句地质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?” 她不答,只浅浅笑看他。 眼见一片光幕霎时笼罩在花颜身上,左耀卿彻底恼了,咬牙催动本命剑。剑随心动,顷刻便显现在花颜面前,其中蕴含的灵力外放,光幕渐生裂痕,最终化作无数飘散碎尽的亮光。 趁着左昭恒侧身闪避的间隙,花颜一把握住剑柄,毫不犹豫,凌空斩下。 千钧一发之际,一阵隔空琴音铮然而响。 琴音如刃般飞掠而过,花颜面颊微凉,赶忙收剑回撤。恰在此时,左耀卿也挣开了定绫索的束缚,接住花颜后顺势一掌劈出。 左耀卿环着她稳稳落地,焦急问道:“阿颜,你怎么样?” 温热的怀抱就在身侧,花颜冷静下来。她抬手一抹面颊,只见指尖一片鲜红。 “耀卿!你放肆!” 刺耳的破空声传来,一紫衣女子拧着秀眉,正站在左昭恒身侧怒斥他们:“你大哥日夜悬心你的安危,又亲自下山迎你回家,你便是这般待他的?” 左耀卿见了此人,面上冷色稍敛:“我并非有意,只是想护阿颜无虞。” 紫衣女子听他所说,愣了一瞬,又瞥了眼他怀中的花颜,冷笑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是因为这个妖女。耀卿,我看你当真被迷昏了头,还敢将她领回来,也不怕脏了左家的门楣!” 左耀卿的剑在花颜手中嗡鸣,昭示着主人心中的怒火,可花颜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。 她的脸并非为寻常兵器所伤,方才那声琴音还有左耀卿的态度都给出了答案。这女子,便是那妙音门掌门之女,左家大公子之妻,乔伊水。 她着了一袭轻纱紫衣,飘逸灵动,可稍稍细看便能发现她隆起的小腹,约莫已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。 “你为了这妖女一走了之,躲去了人界,可知修仙界中是如何传言的?” 乔伊水似乎积怨已久,愤恨道:“他们都说当年的‘左氏双杰’不过是个笑话!暨横少主为魔人所俘尚且宁死不屈,你堂堂世家公子!居然轻易为妖女蛊惑,违背正道…… “伊水!”左昭恒斥道。 乔伊水转身,含泪道:“你不让我说,我偏要说!我要让他知道,他的兄长这些年为了他的名声,为了左家能够在正道立足,连性命都不顾了!你在正气盟中与魔族拼杀,出生入死,而他呢?他只知道和女人……” “这些都因我而起,与他何干?” 乔伊水的话语被打断。花颜站起身,毫不畏惧地直视她:“我们合欢宗虽功法诡秘,不在正气盟中,却从不逞凶行恶,何来的‘违背正道’?况且,我与耀卿已然结为道侣,什么蛊惑什么媚术,只是两情相悦罢了!” “他既是你们左家的人,你们不信他,反倒偏听流言污蔑他,这是什么道理?” 花颜甩开左耀卿的阻拦,掷地有声道:“你不分青红皂白,只一味护着你夫君,那怎么不去问问他,究竟是谁无礼在先?” 一席话,说得众人鸦雀无声。其余弟子虽离得稍远,却也听得清清楚楚。 还以为二公子同这女子不过是场露水情缘,居然已经结了契?若是教家主知晓了,定然不会轻饶了他们。这回,二公子可算是惹了场弥天大祸啊。 乔伊水下意识望向身侧,左昭恒没有帮她说话,只沉沉地望向花颜。那目光里有惊疑,有探究,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化不开的哀痛—— 像是在透过她,看另一个人。 可是,她怎么会是她呢? 方才的光幕并非为了伤人,而是一种探查术。任何伪装甚至是夺舍,都会在此术法之下无所遁形。 她没有异状,说明她只是她,是他弟弟深爱的“花颜”。 “大哥,我想拜见父亲。”左耀卿低低出声道:“我在回来的路上方才得知,父亲他……终归是我的错,我想当面向他请罪。” 半晌,左昭恒也叹了口气:“耀卿,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。你不图名利,想去人界历练求道,这是好事;你有了爱慕之人,想同她共度余生,这也是好事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弃离宗门,欺瞒父亲与诸位长老。” “继任大典一直未办,也是为了你。父亲盼着再见你一面,如今总算能如愿了。” 说罢,他复又看向花颜,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。 “你若还肯认我这个大哥,还肯听我的劝,便将她留在山下罢。且随我先去拜见父亲,再接她回宗门就是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五) 在左耀卿之前,花颜虽算不上处处留情,但相好过的男人也不止寥寥数个。 旁的同门都爱找些出身显赫、天赋奇佳的男修,一是为了灵器丹药,二是为了双修进度,当然,其三便是为了那难以言说的虚荣心。 长相好,修为高,在修仙界是很能吃得开的,因而左昭恒和暨横这类年轻男修才会如此声名远扬。 可花颜不然。她不喜欢那些自视甚高的男人,总觉得出身越高,毛病越多。 她常去勾引独身游历的少年散修,不求长相厮守,但求春风一度,元阳得手便没了兴致。 别说白灵不解,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明了这种想法究竟为何。许是偏爱他们身上洒脱无畏的气质,又许是怯于同外人交付真心,在她内心深处,隐隐也是向往那种逍遥自在的活法的。 刚识得左耀卿时,花颜唤他“小正经”,看似打趣,实则很瞧不起他。因为他的谈吐修养、一言一行,显然都是长年累月的锦绣富贵堆砌起来的。 就连平日里二人在榻上厮混,他也十分恪守礼法,远不如其他男修花样百出。而且,他总是将正经修炼与男女双修分得清清楚楚,从不与她探讨合欢宗秘籍。因为在他眼中,“取巧邪术”永远比不上世家功法。 他越是矜贵高傲,越是在提醒花颜,他与她根本不是一路人。她同他百般虚与委蛇只是为了利用。 但后来,渐渐相处久了,花颜才总算有些同情他。 左耀卿自小在父兄的庇护下长大,从没经历过什么了不得的挫折,刚要出山门磨练心性便又遇见了她。一个人连水坑都没淌过,就骤然掉进个无底洞。哀哉。 花颜不信什么一见钟情,只相信见色起意。她暗暗庆幸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好,恰在左耀卿未经世事之时。若再迟上个几年、几十年,等他尝惯了情爱滋味,阅尽了柳绿花红,哪里还有她的可乘之机呢? 只可惜,或许她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子,但他绝不是她所钟爱的那类男子。 然而再后来,与他消磨了这许多年岁,花颜竟开始有些恍惚——因为左耀卿变了。 他负着剑,凭着一腔孤勇和满心爱意与她浪迹江湖,完全抛开了世家公子的身份。花颜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欣喜,甚至,与其说是她拐跑了左耀卿,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早想着离开。 他这个人就像他的那柄剑,原先是千年冰封、蚀骨寒凉,如今竟如拂面春风般缱绻温柔。 原来,他也不爱高门大族内的似锦繁花,只爱海角天边的一轮孤月。如果他是个自在散修该多好……如果他不是左昭恒的亲弟该多好…… 有很多次,花颜悄悄试探他,难道真的非要回左家不可吗? 左耀卿无奈一笑,告诉她:“阿颜,父亲养我,兄长护我,我不能不顾。你是我的责任,他们也是。” 这些话,花颜能明白,他是在说他们两个不一样。因为她无父无母,无牵无挂,所以她没有必负的责任。 彼时,她面上温柔,内心却似灼了火般叫嚣着。 左耀卿,你又知道什么?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!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好兄长,她现在又怎会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? 她原本,也是有亲人的。 左昭恒的提议合情合理,就连花颜都寻不出半句反驳他的话。可她并没有点头同意,只是平静地望向左耀卿,等着他的回答。 尽管她早就知道他会作何选择。 果然,左耀卿默了片刻,终是转向了她。他的目光里有浓浓的歉然之色,花颜却闭上了眼眸不去看他。 “阿颜,你在此处等我,我一定尽快回来。” 花颜冷笑,没有回他。 众人浩浩荡荡地来,又浩浩荡荡地去,只有花颜像个多余的存在般被留在万仙山下。左昭恒没再同她说什么,只遣了几名弟子留下来看护她,便同左耀卿匆匆向山上去了。 奇怪的是,乔伊水也没有急着离开,反倒主动同她攀谈起来:“……我听阿恒说,你叫什么颜来着?” 花颜本不想理会她,但看了眼她扶着后腰居高临下的模样,突然又改了主意。 “我叫花颜。”她轻声回道。 “怪名字,有什么出处吗?”乔伊水漫不经心地问道。 花颜浅笑,颔首道:“有的,我娘很喜欢海棠花,觉得海棠花颜色正好,便取了这名字。” 说罢,她又指了指乔伊水身上的衣裙,柔声道:“嫂嫂爱穿紫色吗?我娘也喜欢,只是偏爱稍淡些的颜色,大约类似……雪青色?” 乔伊水听见“嫂嫂”一句,本打算嘲她不知天高地厚,只是听到“雪青”二字,秀容骤然一变。 “我不喜紫色。”乔伊水冷冷回道:“也不喜雪青色。” 她面色不善,花颜却依旧笑吟吟地搭话:“说起名字,耀卿的名字倒很好。他说他的字还是大哥起的呢。” 乔伊水道:“耀者,照也。昭者,明也。因而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表字‘子照’,一个表字‘子明’。” “左子照,左子明……”花颜轻声念了一遍,蓦地笑道:“我没什么才学。但依我看,还不如取个单字呢,这样念起来更顺口。” 这下,乔伊水再也忍不住了。她紧紧盯着花颜,厉声反问道:“你此话何意?” 花颜似是没料到她会介怀,胆怯万分道:“嫂嫂,对不住……我、我是不是说错话了……” 乔伊水虽觉得她说的话处处不对劲,但仍没敢往那件事上想。她复又审视了花颜半晌,上上下下地细打量,只觉得这女子除了一张脸勾人些,实在没什么特别的。也不知左耀卿究竟看上她什么,闹了个天翻地覆非要娶回来。 她瞧不上花颜,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,侧身觑了她一眼道:“实话告诉你罢,以你的出身和修为,别说是认识耀卿,就连这万仙山下都是不配踏足的。我的弟媳原该是凌霄宗的云绮,好好的婚约却被你这个野丫头毁了去,真是可恶。” “俗话说,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,你虽与他结了契,却没人认你这个二少夫人。你若识趣,早早离去才是正途;若是不识趣,一会儿见了父亲,定然有你好看。” 两人离得很近,以上交谈几近私语,周遭自是无人知晓。 说到这儿,她又想起方才自家夫君看这妖女的眼神,狠狠警告道:“你们合欢宗的女人水性杨花,既来了此处,最好安分守己些。若胆敢有旁的心思,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。” 乔伊水故意吓她,只当她势弱好欺,等着看她知难而退,却不想这女子再不复方才的怯懦之色。 “这话,嫂嫂是不是常对人说?” 乔伊水怔住,只见面前的女子勾唇道:“你如今身怀有孕,万事,还是要小心为上。” 说着,她又抚了抚自己被伤的面颊:“方才嫂嫂是故意对着我的脸出招的罢?女子一贯爱惜面容,若是容貌被毁,那还真是生不如死呢。” 青天白日的,花颜这话明明笑着说出口,却生生激起了乔伊水一身冷汗。她仿佛才识得这人般,难以置信道:“你、你居然威胁我?以你的修为,你岂敢……” “有什么不敢的?”女子眉梢眼角皆含春意,话语却似冰刃般冷酷无情:“你有左昭恒护着,我也有左耀卿护着。你夫君将他唯一的亲弟弟看得有多重,你不是不知道。你说,若我真下手害了你,会不会死?” 她顿了顿,悠悠自答道:“我想,应当是不会的。” “乔大小姐,你的命和腹中孩子的命,可比我金贵多了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六) 左耀卿回时,只见花颜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。 他微锁着眉头,习惯性去牵她的手,却被她避开了。左耀卿知道她心中不快,只好讪讪地收回手问道:“其余人呢?” “你说呢?”花颜冷笑:“自然是被你大嫂带走了,难不成还能被我藏起来了?” 还不待左耀卿说什么,她继续噙着讽笑道:“也是,你大嫂说了,合欢宗女子一贯水性杨花。我又怎能教她失望?方才瞧着正有几个长相俊俏的小哥,自从跟了你,我可是许久未得元阳了,原该携他们离开此处欢好一番的。” 这下,左耀卿面上的神情也变了。他默了好半晌,方才压住怒意道:“阿颜,你非要说这种话怄我吗?” 花颜突然觉得很没意思,懒得再同他争吵什么。总归,他们离分道扬镳也不远了。 “你来接我,可是你父亲愿意见我了?”她淡淡问道。 见她不再纠缠之前的话题,左耀卿颔首,语气是难掩的欣喜:“他同意我们的婚事了,还说要替我们筹办道侣大典,咱们今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……” “左耀卿。”花颜打断他:“那你许了他们什么?” 左耀卿愣了一瞬,不甚明了地望向她:“你说什么呢?” “我说,你究竟许了什么!”花颜突然发了火:“换句你能听明白的,你是不是当着他们的面发了心魔誓?” 左耀卿终于装不下去了,他急着去抱她,却只抓到她的一片衣袖。 “阿颜,你听我说。”他急切地同她解释:“这根本算不上心魔誓!我只是答应父亲,今后留在宗门效力,辅佐兄长。这难道不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吗?你也说过的,只要同我在一起,去哪儿都好……” 果然如此,一切都偏离了花颜的预想。 “你为何要答应?”她抵着她的胸膛,一字一句地质问道:“是为了我?还是为了你自己?” “自然是为了你!”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拥在怀中:“我本就不想当什么家主,大哥已经继任了,父亲病重,我如今只想守着他尽孝!” 左耀卿哽咽道:“若父亲他不在了……我就只有你和大哥了,这里就是我们的家!阿颜,今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你,但如果有得选,我不能让你永远过漂泊无定的日子。” 花颜摇着头,神色恍惚:“可这里,不是我的家。” 她以为的家,从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罢了。他的亲人,与她何干? 不知哪来的勇气,花颜挣开了他的怀抱,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他:“左耀卿,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吗?” 左耀卿心口猛跳,只觉得这回吵闹不似以往,她面上的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陌生。 “我不想知道。”他斩钉截铁道:“你也别再拿话激我。” 花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幽幽道:“二公子,你也顺心够了。我得让你知道,世上之事并非都能尽如你意。这些话,我存在心里许多年也很不易,今日说出来,咱们好就此撂开手。” “其实,从一开始在江州与你相识,都是我安排好的。” “你大哥已经有了婚约,我便只好故意接近你,博取你的信任。我与好友有一场赌约,赌注便是你。” “多可笑啊,你以为我是真心爱慕你?我只是想傍上世家!想做家主夫人!所以我在你身上耗费时间,与你结成道侣,随你在人界游历……一切都是为了等你登上家主之位!” “你既立了誓,此生绝不能违背誓言与左昭恒相争。左耀卿,我的执念永远都不可能达成了,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。” “我们,就此别过罢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七) 春荣忽已衰,夏叶换初秀。 万仙山,清平居,小撰独自一人提着食盒轻轻叩响了房门。 “夫人。” 片刻之后,房门无风自开。 小撰低眉顺眼地将东西呈了进去,一一摆好在桌上,很快,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。从始至终没敢朝内室多瞧一眼。 出了院子,小撰整个人方才彻底松懈下来。身后篁竹清雅,曲径通幽,他回望了一瞬,不禁微微叹息。 “……这位少夫人来了可有三年多了吧?整日窝在房里连门都不出,真不晓得是个什么性子。” 灶房内,众人见小撰提着空盒回来,忍不住凑在一起议论纷纷。 “……嘿,什么少夫人?若叫那边听见了,小心拔了你的舌头!” 一人暗暗指了指北面,似真似假地告诫道:“大少爷继任,那位生了家主长子,又是高门明媒正娶来的,说话且都放仔细些!咱们这儿如今可只有一位正经夫人。” “……也是,只怪她命不好。来时正赶上先家主仙逝,办不得喜事,没过多久西边魔域就起了战乱。虽与二爷结了契,倒也没见二爷多在意她。这不,打了三年的仗,瞧着连一封书信都没寄回来。” “……她不是合欢宗弟子吗?倒不如一走了之,何必在这里苦等。依我看,她对二爷也算不得真心,只是贪恋世家富贵罢了!” 众人哄笑。 小撰倚在门边,默默听了他们半晌的八卦,终于忍不住开口辩驳道:“你们知道什么!她既与二爷结了契,又有先家主的认可,那就是左家名正言顺的二夫人。西边战事一直吃紧,如今好不容易才停战,二爷不寄书信怎么了?若家主亲去,怕也没功夫顾上这些。” “呦,看把你小子急的。”一人阴阳怪气道:“你不就给她送个饭吗,她许了你什么好处?你小子来这儿满打满算才三年,少不懂装懂了!我可告诉你,当年家主临终前就因为这女人,逼着二爷赌咒发誓……” “发什么誓?”闻言,众人好奇难耐地追问道。 话已出口,那人这才发觉不妥,只得压低声音道:“我爹在先家主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,他说,家主早知这女子心怀不轨,却又不能随意处置了她,便让二爷跪在祖宗牌位前起誓——若有朝一日发觉这女子对左家有异心,定要亲手取她性命。” “啊!” 众人顷刻哗然,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狠绝的誓言。阿撰在一旁听见,只觉得浑身冰寒透骨。 怎么可能…… 无论如何,他们可是道侣啊!二爷怎么能发这样的毒誓? “这么说来,她还真是个祸害。”世家阴私颇多,众人咋舌道:“难怪留她到现在,她便是想走,怕也不能走了。” 二爷即将凯旋,府内提早半月便开始布置,处处弥漫着喜气的氛围。 阿撰又去了清平居。可是这一回放下饭菜后,他并没有立刻离去,因为他听见了从内室传来的幽幽琴声。 事实上,那琴声并不精妙,只能算勉强入耳,与大夫人的妙音诀相比更有天壤之别。可阿撰却听入了神。 一曲毕,意犹未尽。 “多谢你。”半晌,内室传来这一句。 阿撰一怔,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道轻灵的嗓音。三年来的每一日,这位夫人都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。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珠帘,透过点点烛光,想要看清内室那人,可惜只隐约瞧见一抹略显暗淡的嫣红色裙边。 “夫人何故道谢?”他鼓足勇气道:“在下只是按吩咐送些饭菜来罢了。” 旁人都笑他领了份没用的差事,讨不得主家欢心,可他却毫不在乎。因为他知晓自己是欢喜的。 女子回道:“你说的有理,那么便当我是谢你方才赏耳一听罢。” 阿撰踌躇片刻,问道:“很好听,这是什么曲子?” “你们修仙者不晓得,这是人界的曲子,倒也并非大家所做。” “我已许久未弹了,今日捡起果然十分生疏。” 女子这样答,阿撰觉得十分怪异,她不也是个修者吗? 天色愈深,他该走了。阿撰期盼她能问一问他的名字,却只听那女子转而道:“外面悬了好些红绸灯笼,今日我还听见了爆竹声。烦劳告知,可是府里有什么喜事吗?” 阿撰下意识点了点头,突然想起她不在自己面前,复又开口解释道:“二爷他……应当过几日便要返家了。” 闻言,女子果然沉默了许久,久到阿撰以为她不会再接话了。 好在最后,一切沉默都化为一声叹息:“他胜了吗?” “胜了!”阿撰坚定有力道:“是大胜。魔族败退千里,连暨横少主都被救了出来。可惜暨横少主腿伤难愈,今后修为怕是再难精进了。” 听见这话,不知记起了什么往事,女子竟轻笑出声,意味不明道:“那他应当是很扬眉吐气了。” 阿撰猜不透她的意味,想了又想回道:“此番除了万剑山,宗主们都坐镇不出,另派一人领兵前去。论战功,就连星机阁的闻公子也比二爷略逊一筹。” 女子似乎不是很在意战况如何,只道:“多谢告知,我有些乏了。” 这是无意再与他交谈下去了。 阿撰低着头退到门边,临走前,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,开口劝道:“夫人,昨日家主率众前去接迎二爷,您为何不去?家主为人和善,倘若求一求他,说不定……” “接与不接,有何分别?”女子冷冷打断他:“我只盼此生都不再见他。” 当夜,花颜未用晚膳,早早便梳洗上榻了。 她的心乱得很。 一局棋下到最后,往往比的便是谁更能沉住气。她在这里禁闭了三年,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就不动如山了,可到了最后时刻,还是不住地担忧。 接下来每一步她都已经谋算好了,但世不如意十有八九,总有意料之外的可能。 她的灵根虽已完好,可合欢宗修炼靠的是双修之法。这三年来,她的灵力增长微乎其微,只将将迈入金丹期罢了。真要拼杀起来,恐怕左家随便一个勤恳弟子就能解决她,更遑论报仇后顺利出逃。 所以,她眼下唯一的胜算,只在…… 想着想着,困意渐浓,她独自一人拥着锦被昏沉而睡。 初秋时节,夜风微凉。 约莫四更时分,花颜竟被窗外一阵寒风吹醒,她迷瞪瞪睁开眸子正要起身阖窗,却直直望见了榻边坐着的一道身影。 今夜也不知怎的,外头风阵阵地刮个不停,周遭烛火都灭了,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。她只着了寝衣,不禁瑟缩了一下,又轻轻咳了一声。 榻边的男子没有说话,径直起身行至窗边阖上了窗扇。清亮的月光丝丝缕缕透进屋子,他立在那儿,身姿挺拔,像一柄未出鞘的剑,孤绝傲然。 恍惚间,花颜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初识左耀卿的那几年。很多个晚上,她睡后,他也是这样站在窗边望着明月,不知想些什么。 这个男人,当真好手段。 他将自己晾在这里,并不使人看管,因为料定了她根本逃不出万仙山。刚开始,她不停同他争执吵闹,甚至拿性命威胁他。可时间一长,她求死的心越淡,极度愤怒过后就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、对未知命运的恐惧。 再后来,他竟直接撂开手打仗去了,将所有不安都留给她一人。 他关了她半个月,左誉死后,他又守孝三月,去魔域前只来过一次,还被她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。当时仆人们躲在屋外,听花颜破口大骂,问候了左家祖宗十八代,人人噤若寒蝉。 可左耀卿并不怎么生气。那时他还没脱去孝衣,一身刺目的素白,冷冷听她用尽各种恶毒的词句诅咒自己的父亲和兄长。直到她彻底闹累了,瘫坐在榻上,他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。 “你们合欢宗女人,果然都是些没有心肝的婊子。” 花颜霎时睁大了眼睛,她气得直发抖,咬着牙道:“你以为你有多高贵?我是婊子,可你还不是被婊子骗得团团转!” 左耀卿轻轻笑了一声,抬步向她走去,旋即一把将她扯下了榻。花颜跌坐在地,盯着他一尘不染的衣摆,霎时悲从中来。 左耀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,但对她,一贯耐心奇佳。他蹲下身,男人素白的领口被她泼上去的茶水染污,腰间长剑垂地,却无损他半分贵气。 那个全心全意爱她的左耀卿终究被她亲手毁了,今后,他只会是左家的二公子。 他凑近她的耳畔,语调微扬:“我说过的,如果你敢背叛我,我一定亲手杀了你。但我想了许久,发觉这般太过便宜你了。” 说着,他勾指撩起她一缕长发,嗓音缱绻又几近无情:“我是真的,很爱你这幅身子……” 闻言,花颜扬手就要打他,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,俯身压上。 左耀卿并没将她抱上榻,就在地上,以一种极端屈辱的姿势要了她。明日他出征,今日就是故意来发泄羞辱她的。 花颜自以为将欢爱之事看得很淡。自入了合欢宗起,从来都是你情我愿;和左耀卿在一起后,处处也都是以她的感受为先。她头一次知道,原来“被迫”和“不尊重”是这样痛苦。 她哑着嗓子哭了很久,左耀卿却一点都没有怜惜她。她骂他、咬她,甚至想要用术法杀了他,可左耀卿浑不在意。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灵器法宝,论及术法,他也比她高明得多。 直到后来,他将她的双手束在床头,拉开她的双腿直入后穴。花颜彻底恼了,不顾一切哭喊道:“左耀卿,我当年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……你比你兄长差远了!你一辈子也越不过他!” 闻言,左耀卿立时停了身下的动作。花颜以为自己终于败了他的兴致,刚想略松一口气,却听男人在她背后阴鸷道:“哦?是吗,听你这话倒与我大哥十分熟稔。” “难道你忘了不成?那日他初见我,便对我颇有兴趣。”花颜冷笑道:“只可惜你为人气量太小,不然,我也不介意留下来侍候你们兄弟二人……啊!” 下一瞬,左耀卿一把抓起她的长发,恶狠狠道:“我世家子弟清贵守礼,从不逾矩!何曾似合欢宗人秽乱纲常!” 他没有抽身离开,而是更用力地占有她。花颜呜咽着,死死咬唇,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。 她早该知道的,什么清贵守礼、从不逾矩……狗屁! 他们世家子弟一贯虚伪,不过都是群衣冠禽兽罢了!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八) 屋内,烛火骤亮。思及从前,花颜对他更加没有好脸色。 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花颜冷冷道:“难不成在外面没有女人替你疏解?” “你就是这样想我的!”左耀卿解了披风丢在一旁,大步向她走来,怒火难遏道:“前线收缴未完,我瞒着所有人不眠不休赶回来,你就和我说这些?” 男人现下风尘仆仆,眼底微红,浑身都沾满了浓重的血腥味,甚至有几分狼狈。在战场厮杀久了,再温和的人都会涌上压不住的戾气。 “你还指望我同你说什么?”花颜忍住不去看他,强迫自己心硬血冷:“想来你很失望罢,将我晾在这里三年,却能没如你所愿磨出幅柔顺性子来。何苦这般,倒不如同我解契,大家就此散了干净。” 男人死死盯着她,半晌,却寻不着丝毫破绽。 他被气得不轻,阴沉着面色道:“阿颜,你够狠。论狠心,我不及你的万一,可你也别错看了我!” 他解下腰间的配剑甩在桌上,铿锵的声响砸得人心里发紧。 “山下法阵只有门内弟子能破,我现在就给你机会。杀了我,拿着这把剑你就能离开万仙山。” 闻言,花颜的眸光不由得定在那把剑上—— “杀了你?”她嗤笑道:“左耀卿,你明知道剑认两主却以你为先,我若真想杀你……” 她抬起手握住剑柄,剑身嗡鸣着却始终无法出鞘。见状,左耀卿霎时面色惨白。 他颤着声,缓缓道:“你与我,当真离心至此,连我的剑都不愿让你拔出了么……” “它是上品灵器,看来比人还识相些呢。”花颜伸出右手手腕,只见那腕间原本灵动鲜艳的红丝,此刻已然缥缈欲断:“想来你的也是如此,所以你才急着连夜赶回。” “左耀卿,解契罢,不要逼我强行断了它。这样你我都有性命之忧。” 正如花颜所料,左耀卿不仅不肯解契,甚至连夜拂袖而去。 左昭恒亲自迎他凯旋,他自然不能让他兄长颜面有失。无论如何,他都得赶在左昭恒之前与大军汇合,再一同返还。 花颜坐在隐隐绰绰的烛火下,轻抚腕间红丝,蓦地笑了。 这个傻子…… 他带走了剑,披风却还丢在地上。花颜附身拾起那件披风,望着上面暗沉的血迹,良久,终是默默收进了自己的灵袋中。 左耀卿回府那日,场面实在是热闹非凡。正巧又赶上那位小少爷的生辰,左家一贯讲究面子排场,干脆大摆三天宴席,广邀各宗各派的道友前来。 如今修仙世家双杰俱在,一时间风头无两,上赶着讨好的修者犹如过江之鲫,山门都快被踏破了。 然而,一切热闹都与花颜无关。她依旧独自一人住在清平居,几乎快被所有人遗忘。 直到第三日晚上,她正要就寝时,左耀卿又来了。 他酒量极好,好到花颜从没见他醉过半分。眼下也不知被灌了几天,竟连站都站不稳了,刚进房门就紧紧搂住她,一声迭着一声唤她“阿颜”。 这下,花颜准备好的各种说辞全没了用武之地。和酒鬼自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,说了他也理解不了,于是她只得沉默着回抱住他。 左耀卿虽然走路踉跄,记路倒是非常准确,径直拉着她就进了内室。花颜被他满身酒气熏得难受,好说歹说才哄着他去了净室,又废了大力气才将他拖上榻。一番折腾下来,连一丝睡意都无了。 他就躺在她的身旁,鼻梁高挺,眉目沉静,是难得的毫无防备的稚气模样。花颜看了好半晌,忍不住趴在他胸膛上,小声问道:“左耀卿,你不生我气了吗?” 她看得出,他醉得实在太厉害,所以一点儿也不怕他明日记起。 左耀卿的神智并不清晰,也听不明白她在问什么,只下意识将她圈在怀里。就像从前的很多年、很多个夜晚一样。 花颜鼻尖一酸,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安稳的时光了。 她的心很冷。在这个世上,只有左耀卿的怀抱能给予她一丝暖意,不过,终究也是不可能长久的。 半晌,左耀卿的胸膛微微震动。花颜抬头看他,见他似乎被梦魇住了,便唤了他几声。左耀卿长睫轻颤,半睁着眸子,看见是她,轻声呢喃了几句。 他说得太过含糊,花颜没听清,还以为他是要茶水喝。正欲翻身下榻,却被男人一把拉住了手,又拽了回去。 他靠在她颈间,语气非常委屈,小心翼翼道:“……阿颜,我是在做梦吗?” 花颜身子一颤。 他哽咽着,继续道:“我梦见你要走……你不会的,对吗?你答应过我的,等一切结束,我们就回家……” 曾经,即便是在命悬一线之时,花颜也没见他落过一滴泪。他总是挡在她身前,坚定无比地护佑着她。 左二公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,如今更加惊才绝艳,在修仙界杀出了自己的名声,不逊父兄半分。可此时此刻,左耀卿竟然像个脆弱无比的孩子,靠在她怀里不住地啜泣起来。 “……我还未带你去祭拜母亲。阿颜,你知道吗,她同你一样,是个十分洒脱恣意的女子,可是父亲却不爱她,只爱她的出身。” “……魔族凶残,只差一点,那一剑再偏半分,我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。我若被杀被俘,你又该怎么办?” “……你还没有见过成简罢,你是他叔母,见了一定会喜爱他的。我们的女儿,想来定会比他生得更好。” 酒后吐真言。花颜浑身发抖,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,她得让他清醒过来。 “左耀卿,你醉糊涂了,我们不可能有孩子的。”花颜一字一句道:“永远不会。” 然而酒力未散,男人依旧试探着去吻她,欲色渐浓。花颜想要下狠心推开他,可唇齿缠绵间,她又听见左耀卿说了最后一句。 “……江州的那片莲湖,我已百年未见了。” 第二日醒来后,左耀卿头痛欲裂。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的清平居,又是怎样同她滚到榻上的,可望见花颜满身的痕迹,一切也都没必要再多做解释。 他骗不了自己的真心,既然不愿意放手,那感情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人先低头。 自花颜翻脸后,左耀卿头一回软了声气。他想,闹了这么久,也该够了。且当花颜从前同自己虚与委蛇全是利用,可他就不信,难道当他的左二夫人就一定比当家主夫人逊色多少? 兄长自继任后事务繁重,这些年也不知怎的,道心不稳,以至于修为长久停滞不前。虽说他眼下还不能超越兄长,可假以时日,他的修为与战功都会比兄长更加显赫。 她爱慕虚荣又怎样?整个修仙界也难找出第二个比他更有前途的修者,他会满足她的全部虚荣。 可听了这些,花颜根本无动于衷。她避开左耀卿眸中显而易见的讨好与期盼,冷冷回道:“发泄完了便滚罢,以后别再到我这里来了。” 左耀卿看着她面上浓浓的抗拒与嫌恶之色,只觉得平生所受的最大耻辱也不过如此了。 一个男人可以为了心爱的女子退让,可他决不允许自己像条狗一样跪在她脚边摇尾乞怜。 他的底线在哪,花颜再清楚不过。果然之后许久,左耀卿都没再到她这里来。 他不来,花颜也不担忧。她开始习惯于每日晚间抚琴,不多不少,只半个时辰。而曲子却始终只有那一首。 又一日,阿撰午间来时劝她:“夫人但凡把研习音律的苦心用三分在二爷身上,也不至如此。这段时日,二爷总把自己关在静室里修炼打坐,一坐就是一夜,恐怕再过不久又要去长留山上闭关了。” 花颜听了,随口应付道:“那你记得替我恭祝他修为大进,早日得道飞升。” 阿撰头一回听人把“得道飞升”说得像“速速去死”,他立刻摆了摆手,不敢再劝。花颜知他本性纯善,想了想,终究软了声气道:“这样罢,劳烦你今日晚膳后,替我送些糕点给他。” 阿撰难以置信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愣愣地重复道:“送些糕点……给谁?给二爷吗?” 花颜含笑点了点头:“不错,你就直说是我的意思。他若不信,且让他亲自来问我便是。” 用过晚膳,花颜净手焚香,端坐在琴案旁。 从指尖流泻而出的阵阵琴音哀婉动人,这首曲子,她早已烂熟于心。花颜完整无误、行云流水地奏完了一遍,可第二遍一起头,她便弹错了一个音。 窗外,已是深秋。竹林枯黄萧索,一片衰败之景。 她淡声道:“来者若是君子,大可现身一见,何须藏头露尾?” 话音落下,恰有一缕瑟瑟秋风拂过琴弦。左昭恒立在窗前,面容平静地望向她:“你早就发现我了。” 这话不是询问,而是肯定。花颜蓦然一笑,轻柔道:“兄长说的是何时?是方才,还是数月前?” 闻言,左昭恒也笑了。他甚少露出这般神色,恍惚间,花颜才发觉他们兄弟二人的相貌竟是这般相像。 只不过,眼前的男人毕竟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上位者,涉世已深,即便微笑也带着深沉的压迫感,根本不是她能随意哄骗的。 “以你的修为,本不应发现,你早就料定我会前来。”左昭恒并不在乎这是自己名义上弟妹的居所,抬手撩开内室的珠帘,缓步走近:“这曲子,究竟是谁教你的?” 花颜起身行了一礼,不紧不慢回道:“兄长听惯了嫂嫂的琴音,我这曲子自然入不得耳了。” 左昭恒没空在这同她兜圈子,他干脆将话挑明,毫不避讳道:“你像她,却终究不是她。她已故去多年,我也已经成家有了妻儿。我自问当年没有对不住她,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。虽不知派你来左家的人是何目的,但若想借机引诱我,恐怕要落空了。” 听了这话,花颜终于明白他与左耀卿最大的差别在何处。 无论是爱还是恨,左耀卿都不屑于欺骗旁人,更不屑于欺骗自己。而这个所谓光风霁月的男人,竟然能够虚伪到连自己都骗。 花颜突然有些佩服左昭恒,佩服他的定力之坚。这人,才是真正的心硬血冷。当年之事,她不知道他究竟清楚多少,若她将一切都撕开,他是否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? 不过,眼下显然还不是时候。 花颜没有立刻回答他,而是行至桌前,沏了一杯茶水递给他:“兄长且尝尝看。” 左昭恒并不惧她,十分坦然地接过茶盏。 饮毕,他难掩惊诧:“乌茶,你竟连这个都知晓。” “你们兄弟二人真是一样的自负。”花颜摇了摇头,颇为怜悯的望向他:“你记得她爱喝乌茶,却从不知晓,一切都只因为我。” 这下,左昭恒再难维持一贯的平静淡然,他正欲追问,却又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的异状。 犹豫片刻,他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,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花颜一眼。 “这曲子,平日还是少弹为妙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十九) 左耀卿来时,正望见花颜在收拾桌上的茶盏。 他立在桌边瞧了片刻,眉峰微蹙,冷不丁开口道:“你晚间从不喝浓茶。” 花颜手中一顿,面上半点异状也无:“突然想喝罢了,难道你连这都不许?” 左耀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,也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了。他看着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,踱了几步,忍不住问道:“今日的糕点是你让人送的?” “不是我,还能是谁?”花颜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待他,自顾自道:“难不成不合二爷您的胃口,非得寻些凌霄宗云姑娘那里的糕点,才能入得了您的口?” 左耀卿被她呛了一通,却并不气恼,这样别扭又熟悉的语气反而让他放松了许多。他甚至隐隐含笑道:“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唯有你记到现在不忘。” 当晚,左耀卿并未留宿,只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。可自那日起,花颜的境况便大不相同。左耀卿不仅常去看她,甚至还默许她自由出入清平居,除却不能离开万仙山,几乎没有什么限制。 花颜投桃报李般,虽不至于小意温柔,也不再像以往同他争吵不休。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时运来了,就连左耀卿都当她服了软。 女子嘛,终究是善于妥协、易于心软的。古往今来那么多出嫁女不情不愿、委曲求全,可最终不还是生则同衾、死后同穴? 左耀卿默默打算着,待花颜的气彻底消了,再与他有了孩子,想来总会回心转意的。她是否爱他于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,只要她能够陪在他身边,一辈子,也不过转瞬即逝。 面对元婴中期这一关,左耀卿谨慎万分。 他体内的灵力早在半年前就几近漫溢。战场上杀伐过重,魔气横行,数次诱他在危急之时冲关,幸而都被左耀卿用秘法生生压制住了。 上回渡劫,若非南山道人出手相救,恐怕他和花颜早就成了白骨一堆。然而,这样死里逃生的结果,也是有代价的。 旁人都惊叹于他修炼神速,唯有兄长看得分明,他现下的状况险之又险。 “若此刻冲关,进阶之率不足五成。”左昭恒如是道:“你伤势未愈,魔气未除,万不能急于一时。理应先稳住根基,再徐徐图之。” 除却斟酌兄长之见,左耀卿反复思量,终于赶在立冬前卸了宗门内所有俗务,交代了些要事,便欲前往长留山上闭关。 双亲已故,兄嫂那里不需要他费心,如今他放不下的只有花颜一人了。他原想不告而别免她担忧,可临行前一日,他犹豫许久,终究还是去了清平居。 去时,花颜正坐于榻边收拾衣物。 左耀卿立在她身旁看了半晌,低低开口道:“这冬衣此时穿来尚早,理它作甚?” 花颜回望他,平静反问道:“你说过的,长留苦寒。若不带些厚实的衣物,我又怎么在山上度过这一季凛冬?” 闻言,左耀卿顷刻愣住了:“你……要随我前去?” 说罢,他又立时皱了眉,否决道:“不可。我欲闭关三月,出关已是来年,你且在家中安心等我便是。” 花颜停了手上的动作,缓缓起身。她只及他胸口的位置,偏过头,抬手便勾住了他腰间悬着的剑穗。 她轻声道:“以往冲关,你从不避着我,这一回,你又怕什么?” 男人身子一僵。 花颜继续道:“我猜,你是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罢。既如此,你若不带我同去,说不准眼下便是咱们最后一面了。” 他一把攥住她沁凉的手,戾气上涌,恨声道:“你自是盼着我再不回返,好从此脱身!阿颜,你如今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吗?若我死了,定然……定然……” 他吸了口气,咬着牙,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、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吐出最后半句。 “我绝不留你独活。” 男人掌心火热,用力扣紧了她,可花颜却听出了他暗藏的所有颤动与不安。于她,威胁是最无用的,因为她已没有什么值得被胁迫的东西了。 他果真带她去了长留,相伴他们二人的,只有漫天遍地的肃雪寒冰。 虽说早有准备,可以花颜的修为,面对这座仙山上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气,终究还是难以招架。进入石门闭关前,左耀卿看了眼蜷缩在洞府内瑟瑟发抖的花颜,什么也没说,只将一物留给了她。 是他的本命剑。 花颜独自抱着剑,感受着周遭环护的灵罩,望着他渐渐消失在门后的身影,苦笑着落了泪。 她在长留山上住了七日。身为天灵根修者,最要紧是静定之极,如此方能以天养神、稳固根基。七日,足够左耀卿收心离境,彻入无物—— 而她也该走了。 左耀卿将本命剑留给她,是为护她周全,也是笃定她无法越过正主随意驱使此剑。她与他已经离心,甚至连剑鞘都难以拔出,这是他亲眼见过的。 花颜心中忍不住轻叹,自负,会成为他们兄弟最致命的弱点。 长约三尺,脊有冰纹,灵为霜华。花颜握着他的本命剑,闭了闭眸,玉腕轻动,顷刻便抽出了锋刃。 终究只是件器物罢了。剑随心动,她的真心,从来只有她自己知晓。 这是一柄极品灵剑,虽然在她手中显得有些暗淡无光,可在左耀卿的手上几乎可以称作所向披靡,无往而不胜。剑锋所指之处,不知斩灭了多少亡魂。而今日,它所要沾染的,便是她的心头血。 明晃晃的寒光映在她嫣红的眸中,一声铮然飒响之后,她竟毫不犹豫地将剑尖送入了自己的心口处。 好冷。 花颜死死攥着剑柄,狠下心来,又让那剑尖深入半寸。 霜白色的冰纹骤亮,剑气势如破竹般侵入体内。她的血顺着那纹路,缓缓地、蜿蜒流过。 很快,她的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,缕缕鲜红浸透了她胸前的衣襟,滴落在地,绽出血色的花。她一边发抖,一边轻轻喘气,只觉得浑身的温热都快被剑灵夺走了。 可是她没有办法,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。 “……你也算帮了老夫一把,老夫便赠你一言。姑娘,若想达成心中所愿,需得借助一件外物。” “……何物?” “……那左家小子自诩精于算计,却罔顾规矩,将最大的把柄亲手递到了你面前。世人只知剑认二主始终以原主为先,可若其中一主命不久矣,便可越过原主驱使此剑。” “……命不久矣?” “……以心头血养之,你便能用他的剑,杀了他。”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二十) 万仙山上。 左昭恒方才见过妻儿,闲话过家常。可甫一出院门,原本缱绻温和的思绪,顷刻便乱了。 时隔半月有余,左昭恒又听见了那首曲子。 依旧是熟悉的方向,熟悉的琴音,他早就决心不在理会了。可立在原地,却还是忍不住听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那阵琴音渐渐消散,他才恍然回过神来。 抬手,面颊竟已微湿。 不似以往的刻意效仿、暗藏玄机,这一回,她弹得实在哀恸至极。声声切切中,几乎要将他拉回数百年前,满目都是那道窈窕身影。 最后一次了。他反复告诫自己,只这一次,他要将一切都问明白,此后再不纠缠。 在清平居见到花颜的时候,她正抱着琴,似是要将琴收起。 “我早已告诫过你,这曲子,莫要再弹了。”他上前一步,语气莫测道:“为何离开长留?” 花颜缓缓转身道:“因为那里,不是我该留的地方。” 左昭恒看着女子苍白的面色,眉头紧锁道:“你终究还是辜负了耀卿,若你肯在山上等他出关,他与我都不会再疑心于你。” 他顿了顿,略有些惋惜道:“可你还是回来了。你应当知晓,我不会再留你性命。难道,你只为奏这一曲与我?” 花颜垂睫,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,平缓道:“是,只为奏这一曲。” 她抱着琴,却根本不欲收它,而是突然松开手,将琴狠狠摔在了地上。 朱弦断,桐木碎。 左昭恒退也不退,只满眼淡漠地望着她。 花颜捂着胸口,缓了口气,突然扯着唇角道:“多可笑啊,曾与我姐姐海誓山盟的男人,此刻望着这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,不知心中作何感想?” 左昭恒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此话。 沉静好半晌,他似乎下意识想要反驳,可又有千万句堵在心口,最后只喃喃道:“不可能……绝无可能!你……姐姐?她只是个凡人,而你是个修者!” 闻言,花颜抚了抚面容,轻叹道:“是啊,她只是个凡人,因为她母亲是凡人。” 但很快,女子又嗤笑一声,继续道:“可若她的父亲是位高阶修者又该如何?你们修仙世家不是最看不起凡人吗?若修者与凡人低贱的血脉结合,会生出什么样的怪物?” 此时此刻,左昭恒望日的冷静自持再也不见,他袖袍中的双手颤动,难以置信道:“我从未听她提及过……她只说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,若有双生姐妹,雪青,她为何要瞒着我……” 是了,雪青。 花颜抬眸,眸中除却恨意,更多的竟是怜悯之色:“原来你还记得她的名字。一个死去两百余年的凡人,还能被世家家主记在心上,这倒是我姐姐的福气。可遇见你,受你哄骗,为你夫人所害,却是她的孽了。” 屋内焚香清雅,可左昭恒闻来只觉得甜腻有异。他按下心中隐隐的不安,急切追问道:“为谁所害?你是说……伊水?她从未见过雪青,况且,她有何缘由去害一个凡人?” 情急之下,他果真不忘护着自己的妻子,可花颜却听不得这些。 “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?这么多年,午夜梦回之时,你就一次都没梦见过她吗?”花颜逼问他。 “她是寿终而死。”左昭恒毫不犹豫,坚定道:“寻常凡人寿命不足百岁,分别前,我曾将家母所传的‘仙灵延寿丹’赠与她,却也只能续她百年寿数。” 花颜静静听他说完,不置可否。她云袖一挥,左昭恒暗道不妙,想退,却见女子樱唇轻启,已失去了所有先机。 他被紧紧缚在原地动弹不得,而缚住他的竟是他自己的护身灵器——定绫索。 感受着体内飞速流逝的灵力和空气中愈加浓烈醉人的香气,左昭恒强撑着仅剩的神智,苦笑道:“原来,她连这咒术都告诉你了。初见那日,我用定绫索困住耀卿时,难为你始终忍而不发。” “输给这样下三滥的手段,想来左家家主十分不甘罢。”花颜挑眉道:“我猜,你定然还有旁的手段,只是不好立时要我性命罢了。” 她踱着步子,仰头叹道:“左昭恒,你是个容易心软的人,可你的心软从来用不对地方。” “乔伊水痴心于你,你不忍负了她,所以娶了她;可当年,若你肯对我姐姐多一分担当,便不会任由乔伊水使人下毒害她,让她生生哀嚎三日方死。” 霎时,左昭恒目眦欲裂。 “我与她生而殊途,无法时时照看于她。等我见到她的尸首时,她早已被山间虫鸟野兽啃食干净,只剩白骨了。” 花颜终于还是压抑不住汹涌的恨意,掐住左昭恒的脖颈,一字一句道:“全身溃烂,内脏尽毁……她是多么爱洁啊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化为脓水,而且,是从面容开始……” “乔伊水不会亲自见她,因为她根本瞧不起她啊。只要妙音门大小姐一句话,便有无数走狗替她去人界跑这一趟。什么毒药最能摧折女子,她多清楚啊。” “那颗仙灵延寿丹是你赠她的最后一物,你与她诀别,言说此生不见,她又怎舍得用去?当然,即便她想,也没这机会。你刚甩手离去,她便命赴黄泉了。” “可恨乔伊水这个毒妇,竟还贪心此丹。她后又嘱人来搜,可惜已经被我取走。” “乔伊水为了瞒住你,当然得卖通你身边之人拖延死讯。你只当雪青吃了那仙药,再安度百年,自以为消解了心中愧意,往后便可重新做回你高高在上、没有半分污点的左家大公子。就连她的坟,你都没有去人界瞧过一眼。” “这般胆怯懦弱!左昭恒,你也算个男人!” 左昭恒再也撑不住分毫,猛地半跪在地上,垂首而泣。 这些,都是他未曾想到过的。字字句句,都如一根根练魂钉死死钉在他心上,教他痛不欲生。 “我……是我……对不住她……” 事已至此,花颜再无旁话可说。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,左昭恒便如她生父当年,风流一时,却害了女人一辈子。她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,即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。 左耀卿将父兄和家族看得比一切都重,而在她眼里,姐姐的性命也比他们都重要得多。左昭恒放弃雪青,是为了名声和前途。而这两样东西,如今都在她的一念之间。 前途就当是她给左耀卿的补偿,至于名声…… 花颜没用左耀卿的剑,这最后一步,她不能让他背上杀兄的非议。 她只用了一把精巧的匕首,那匕首锋利非常,指腹在刀刃上轻轻滑动,仅一瞬便被割开了。几滴血顺着她的指尖滴在左昭恒的衣摆上,污了他的胜雪白衣。 奇异的是,左昭恒再无任何挣扎。他不像是认命,倒像是一心求死。 仇恨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消弭的,即便是时间,也只会让仇恨沉淀得愈深。他与花颜只有一个能活下来,而他,已不能再对雪青的妹妹生出半分杀意了。 这也是他多年以来隐晦深藏、不见天日的心魔。 “应当不会很疼的。”花颜淡淡道:“毕竟我可不像你夫人,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法子。” 左昭恒的精神几近恍惚了,他的眸子始终定在她的眸子上。 难怪,两百多年了,雪青从未入过他的梦中。若她泉下有知,也该早早转世投胎去了,此后便是千万次轮回都不愿再与他相见。 心中的大义,父亲的期许,家族的荣光,修仙之人除魔卫道的天职……他自认为从未亏欠过分毫。而他唯一欠下的这桩情债,终究是要拿命来偿的。 最后,左昭恒只是轻声道:“你和她,真是生得极像。可惜这双眼睛,却没有半分相像。” 雪青有一双寻常凡人般宁澈的深褐色眼瞳。而花颜的眸子则像浸了血,连一丝情动都瞧不真切,似乎她勉力活到今日只是为了报仇血恨罢了。 “我只求你一件事。”他看向她握刀的手,恳切道:“你深爱耀卿,我很放心,只是成简……” 刺骨的冰冷一寸寸钻入他的心口。 他还有什么资格求她?花颜不想再听他任何的辩解与悔恨,她只知道,一切就快要结束了。 “成简……他、他只是……” 左昭恒急促地喘息着,他还顾念着牵挂着什么,却再也说不出来了。 大片大片的血喷涌而出,散在空中,铺在地上,是极绮丽妖异的画面。花颜能清晰感受到,他的心起先跳得很快,之后逐渐慢下来,直到彻底沉寂。 修仙之人也是人,血也是热的、红的。 原来他们也会死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二十一) 花颜长裙染血,拿着左耀卿的剑,一路杀到了山门处。 如果没有这把剑,她原该连清平居都踏不出去;可凭着这把剑,宗内弟子无一人拦得住她。 四下里,众人惊慌失措,长老尚未赶到。花颜知道,若不在此刻趁乱一鼓作气杀出去,恐怕她就再无活路了。 她不欲拖延,也不愿伤及无辜性命,出招只点到为止。 一剑劈开最后一个拦路的弟子,花颜终于突破重围,飞速闯出了山门。远处,甚至能隐约望见白灵和师兄前来接应她的身影。 只差几十步,几步…… 霎时,手中的剑芒大盛,几乎要脱离掌控。 情形骤变,花颜大惊,赶忙用尽全力制住此剑。她下意识回首看去,却正对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黑眸。 冰冷,沉郁,戾气纵横。 他对上了她的目光,明明只是百米之隔,却仿佛割开了今生今世。花颜知道,从今往后,他对她真的只有恨了。 男人站在山门的最高处,眼见没有立时召回他的本命剑,面色更加阴沉。他并未亲自动身追赶,只冷静万分地接过了一旁侍从递来的弓与箭。 他已长久不在她面前弯弓搭箭了,她几乎都快忘了,他十七岁时一战扬名,靠的便是这一手百发百中的箭术。 精铁为镞,寒芒乍现,顷刻便对准了她。 左耀卿。 花颜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,扬起手,将本命剑抛还给他。 下一瞬,一支箭矢便稳稳地穿透了她的胸膛。 “多谢你。” …… 青烟袅袅,午后静谧,正是人乏小憩之时。 卧房内,床榻间,有一女子斜斜倚在玉枕上。她以丝帕覆面,素手半垂;而她的枕边,幼子也同样安宁地沉睡着,母子相依。 左耀卿带人冲进来的时候,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原本恬淡温馨的画面。可一地的粘稠鲜红却吓住了所有人,谁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 血,满目的血。 他们都停在门外,唯有左耀卿扶着门沿,踉跄着脚步走进。如果不是榻边还站着一人,恐怕他早就失去仅存的些微理智了。 花颜随意用袖口拭了拭手中的刀刃,轻佻似地觑了他一眼,不紧不慢道:“你来迟了,他们都死了。” 左耀卿不说话,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般,依旧直直地向前走。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血水上,乌靴踏过,留下一道道狰狞印记。 最终,止于榻边。 他伸出手,没有丝毫迟疑和颤抖,像是要给自己一个了断,一把揭开了女子面上的丝帕。 门外的人此刻也都小心翼翼跟了进来,骤见此景,有人惊呼出声,更有人撑不住直接瘫软在地。 那是一张模糊至极的面容,其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,皮肉外翻,深可见骨,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。而她一旁的幼子倒未遭此酷刑,只是被割断了喉管,血尽而亡罢了。 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行凶者见他面色惨白,只冷笑道:“毁我姐姐容貌,我自然也要让她好好尝尝这滋味。” 丝帕轻曳着落在地上,顷刻便被血水浸透,床帐也在淅淅沥沥地滴着血。 左耀卿转过头,花颜以为他会面目狰狞着,恨不得将自己立时斩于剑下,没想到他勾了勾嘴角,居然也扯出了一抹笑:“原来如此,你的执念,我总算明了了。只怪我太过蠢,过往竟仍信你三分真心……那么成简?” “我杀了他爹娘,难道还要留个祸患,等着他日后来寻仇杀我不成?”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,语气嘲讽道:“我可是他的‘亲叔母’,自然要多替他考虑,不如送他们一家团聚的好。” 左耀卿听罢,竟颔首道:“你想的不错,不过,也用不着他来杀。” 女子猛地抬起头,直视他。 满身血污不损她容色半分,反而更添媚色。恍惚间,她望向他的眼神依旧如昔,可左耀卿只觉得浑身冰寒,如坠冰窖。她眼底的嫣红色,几乎融进了周遭的血色里,再无半分旖旎动人。 花颜默了好半晌,缓缓道:“左耀卿,你可晓得,我已怀了你的孩子。” 众人闻之哗然。 “二爷!” 见状,有人按耐不住怒火抽出了刀刃,恨声道:“家主尸骨未敛,夫人和小少爷魂魄未散,此仇必报!这妖女狠辣阴毒,您断不可心慈手软!” 此言一出,如军前立状般迅速聚起了呼声,显然是人心所向。众人都死死盯着他们二人,仿佛只要发现左耀卿后退半步,便会立刻上前替他了解这桩祸患。 可左耀卿猛地一挥袖袍,将人尽数拦了下来。他的右手紧紧扣在剑柄上,花颜挑衅地看向他。 “杀你,原就是我许下的誓言。”漫长的沉寂之后,左耀卿沉沉开口道:“我不会给你个了断的。” 花颜将手中的匕首贴在腰间,浅浅地游移着,等着他最后的裁决。 “我会让你尝尽这世间至苦至痛的刑罚,以慰我兄嫂在天之灵。” 闻言,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。 “我知道你会怎么做,就连这刑罚也能猜出一二,无非是割肉剔骨罢了。”她摇摇头,痴痴地笑了:“我原该早早自裁于此,免受折辱,却偏不死心,非要亲耳听你说出这句话才算无憾。如今既已得了答案……” 说着,花颜突然面色一变,狠心举刀。 那刀扬在半空中,带起一道锋锐无比的寒光。 她的动作太过凌厉果断,也太过出人意料,左耀卿虽离她不远却根本阻拦不及。 眨眼间,匕首便捅入皮肉,生生破开了她的小腹。无尽的血喷溅而出,不知是她的,还是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…… “……左耀卿!” 难以抑制的悲鸣声自花颜口中溢出,她从尖叫中醒来,很快便被人环抱住。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。 白灵就在她身旁浅眠,闻声立刻点起烛火,半扶住她,柔声安抚道:“不用怕不用怕,现下咱们已经安稳了……” 花颜依旧怔怔的,长久回不过神。她的脑海中一团乱,根本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此。 “你受了重伤,我与宫尧勉力将你救出,从万仙山一路逃到十万大山深处。”白灵这样解释给她听:“这里是隆恩的洞府,有他帮我们掩护,不怕修仙世家那群人追来。便是追来,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。” 花颜拥着锦被,凝神想了想。 是了,在山门外,她被左耀卿一箭射中,重伤昏迷。幸而白灵和师兄及时赶到,这才救了她一命。 素手不由得抚上心口,那里缠着层层白纱,仍隐隐作痛。 “你这伤,医治月余尚未见好,宫尧也是无法了。只盼风头早点过去,再请药王谷的人来为你一试。” 曳曳烛火下,花颜长睫轻颤。原来距离那日已过去一月有余了,怎么她依旧夜夜梦魇,总觉得一切就好似发生在昨日? 白灵望见她消瘦苍白的脸庞,不由得叹了口气,起身下榻,将一支裹着红绸的羽箭递给她。 “乌羽箭下,从无幸者。他还是为你手下留情了。” 红绸散开,花颜轻抚其上。 精铁为镞,能穿透世间至坚之物;若木为柄,凶猛如顒鸟也无法将它折断;而这白乌既是灵兽也是妖兽,它的尾羽可以救人,亦可以杀人。 “这一箭力道不足,他却并未再射。”白灵神色复杂,涩然道:“真不知该说他射得好还是不好……从外头看分明正中你心口,尖端竟避开了,真真掌控得分毫不差……” 白灵话未说完,只听闻门扉轻动,有人温声接道:“论剑法,万剑山多有高手;可论及箭术,这般出神入化的本领,我还是头回见识。” “师妹,你此番到底还是太过绝情了些。” 花颜望向来人,苦笑道:“师兄,我绝情是因为我太过懦弱。而他的留情,才是真正要诛我的心。” 若他真的杀了她,一切恩怨就都可以结束了。可他并没有这样做。 宫尧停在榻边,低头看她,不甚赞同道:“你想错了,师妹,情仇恩怨是不会因为生死了结的。你与他尚是道侣,左耀卿杀妻却又不为证道,只为雪恨,这便是他的业障了。” 白灵这才想起一事,秀眉紧蹙道:“难怪,难怪始终无人追杀而来。左耀卿闭关未完,贸然出关定然根基动摇,眼下恐怕已自顾不暇了。” “他对他父亲发过誓。”花颜喃喃道:“这条命不还给他,他此番应劫定有性命之忧……” “你疯了?”闻言,白灵忍不住扶着她的双肩,愤然道:“好不容易死里逃生,难不成你还要为他殉情自尽?阿颜,你根本不欠他了!就算……” “白灵!” 宫尧突然喝了一声,冷冷横了她一眼。白灵似有不甘,可终究还是闷闷闭上了嘴。 “这回多亏有‘幻隐镯’相助,否则咱们三个没一个能全身而退。”宫尧的语气严厉了许多,训诫道:“你们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,一切虽因情而起,未破宗规,可修仙世家大乱,宗主也不能在明面上护着你们。白灵,你且陪师妹在此暂住,待我回宗门复命后再从长计议。” 他说了许多,可花颜却只留意到开头那句:“师兄,幻隐镯怎么在你这儿?延意那丫头呢?” “你啊,都自身难保了还操心别人!”白灵忍不住骂她,轻哼道:“她也闯了天大的祸,惹得万剑山少主暨横堕魔,这才将镯子交给宫尧,真是一个赛一个……” 白灵哼哼唧唧说到一半,抬眼又对上了宫尧看她的目光。 “咳,总之!你且安心养伤罢!”她赶忙转开话头:“别担心,宗主不会怪罪于你的。顶多避上个三年五载,咱们回宗门去,到时就再无烦忧了。” 她说得欢心雀跃,好似等她们回去了,就真能过上同从前一般逍遥自在的日子。可花颜始终垂着头不置可否。 之后,她与白灵在十万大山度过了三个月平静至极的时光。 暮春时节,山间处处绿意盎然,郁郁繁茂的林木间,花颜望见了隆恩步履匆匆的身影。她躲在樟树后并未出声,只十分平静地目送他朝白灵的住所行去。 隆恩走得太急,尚未进门便高声道:“花颜,你在吗?” 他一边喊,一边阔步往里走,结果白灵刚跨出门槛,差点被他撞了个仰倒。 这个蠢虎妖,总是这样莽撞。白灵揉着额头,没好气道:“喊什么?她不在。” “她不在正好。”隆恩一把拉起她的手,将她拽进了屋,关上门,他开口就是这样一句:“今日我出山听说,左家要办喜事了。” “谁家?”白灵还愣愣地回不过神:“办什么喜事?” 隆恩沉着脸,重复道: “修仙世家要办道侣大典了,左耀卿,要娶凌霄宗的云绮。” 半晌,房内一片寂静。 白灵先是白了脸,可等她回过味来,又立时怒容难抑。 “他敢!”白灵急切道:“他同阿颜的灵契未解,他怎么敢另娶旁人?” 一边说着,她就要往外走:“不行,我得去告诉阿颜……” “你又犯傻,这可使不得。”隆恩挡住她的去路,怕她关心则乱,好言相劝道:“你现下告诉她,是为她徒惹烦恼,还是想让她单枪匹马杀上万仙山?” 白灵狠狠推了他一把,他却纹丝不动。 “我傻?我是要让她立刻把契给解了,否则留着终究是个祸患!那云绮光得了名份自然不足,又岂会轻易放过她?” 说罢,她劈手就要招呼到隆恩肩头,余光不经意一瞥,却顷刻面色大变——阳光照射下,只见一缕纤细如发的银色丝线熠熠生光,正附在隆恩的后颈处。 从白灵发现音丝,到她同隆恩追出十万大山,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彻底没了花颜的踪迹。 “连破界的痕迹都没留下……”白灵望着面前完好无损的结界,苦笑道:“真不晓得,那左耀卿到底给她留了多少护身灵器。” 隆恩立在她身后,宽慰道:“她有伤在身,我与你御剑去追,定然能够拦住她。” 白灵颔首,正欲召出本命剑,却察觉到一股极熟悉的气息。 “不必追了。”男子身着一袭竹青衣袍,踏风而来。他停在他们二人面前,琥珀色的瞳孔沉淀了浓重的哀郁之情:“她心意已决,便由她去罢。” 白灵不解,哽咽道:“她是我的挚友,我怎能眼睁睁见她送死?” 闻言,宫尧长长地叹息一声。他替白灵拭去了眼角的泪珠,将手中小巧的锦盒递到她面前:“你且看看这物件,便能明了她的心思了。” 白灵伸手接过,满怀不安地打开锦盒。 里面,竟然是一枚灵气满溢的丹药。 故事一: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(二十二) 破开结界的那一刻,我手中的玉梭石立时化为了一堆碎末。 微风拂过,掌心轻细的玉石粉尘便轻跃着随风而去,在霞光的照耀之下,粼粼迢迢似星河。 我遥望它散去的方向——北方,中原。 那里是我数月前狼狈逃离的地方,也是我即将奔赴的地方。 这结界真真设得极好,留印手法之繁杂,阵形走向之严密,不知耗费了师兄多少心血。可惜,我在人界各处凶险之地游历百余年,旁的本领没学会,唯独沾了左耀卿的光,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法器。 想到这儿,我忍不住轻笑一声。 曾经,为了灭杀一棵吸人精气的千年榕树,我与他冒险深入林中,却不慎为幻境所迷。左耀卿突破迷障后四处寻不见我,只因我被那榕树精拖去了老巢。 树下的神龛又黑又冷,周遭都是腐烂的尸骨。我困在那里整整三日,连遗言都想了三万字。 幸好赶在榕树精决定对我下口之前,左耀卿终于寻来了。他背着我一步步爬出神龛,又心疼我满身伤痕,汹涌的杀意怎么也抑不住。 于是,他先将我送出林子,又瞒着我折回去,用离火诀将整片林子烧了个干干净净。 那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,差点波及周遭的村镇。除了榕树精的徒子徒孙,就连其余无辜的草木生灵都未能幸存。这样粗暴蛮横的行径显然绝非一位高阶修者应为。 之后不久,他便得了“玉梭石”,并将此物赠予我。只盼我再不要被这些稀奇古怪的结界所困,教他焦心。 他解释说,当年织女在神界日夜梭织,以魂魄为引,只盼能与人界相通。可困住织女的结界太过强大,九千九百九十九日过去,她依旧没能再回人界。 “之后的故事我早就听过了。天神被织女的真情打动,允了他们一年一夕鹊桥相会嘛。”我理所当然道。 可左耀卿却摇了摇头:“你真觉得这便是故事的结局吗?” 我愣了一下,笑他故作高深。这样老套的故事,我从未听过其他说法。 左耀卿道:“一日相见,却要经过三百多日无望的等待,这才是上天最严酷的惩罚。其实他们都死了。天神因此盛怒,认为这是对他权威的挑衅,甚至不许他们奢求来生,而将他们的魂魄分困于神界和人界,永世不得再会。” 听罢,我张了张嘴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 天神当真如此冷酷无情,还特意编出一个圆满结局来欺骗凡人? “那这石头呢?”手中玉石光华流转,我追问道:“既然能破凡间一切结界迷障,难道它原主的法力并未彻底消散?” 左耀卿望着我,轻轻颔首:“你猜得不错。织女殿被毁,她日日用来织锦的玉梭也落入凡间,恰巧上面附着其主最后一丝神魄。不知她如何瞒天过海,总归这物什如今已成了人界至宝,有缘者得之。” 有缘者…… 我垂眸思索片刻,蓦地明白过来:“所以,他们的魂魄终究在人界再会了,对不对?” 这回,左耀卿不肯再同我说新鲜故事了,他只是抚着我的鬓发,长叹道:“谁知道呢,或许罢。” 我总觉得他在敷衍我,便拍开他的手,没好气道:“若我是织女,绝不会原谅天神,也不会再见那男人。消磨一世也就够了,又没个好结果,何苦纠缠不尽。” 左耀卿听了,却不甚赞同道:“凡人百年比起仙者万年渺然若蜉蝣,其苦不堪说。若织女弃他不顾,他此后生生世世都会困于情劫不得善终。况且,真心是不会为光阴漫长所消磨的。” …… 数月来,修仙世家辖下各地,各类流言层出不穷、真假难辨。 有深谙权术谋略者,说那左家家主及其夫人死得实在蹊跷,恐怕避不开兄弟争权、骨肉相残那一套;有痴迷风月情浓者,说那左昭恒竟死在亲弟妾室房中,此中隐情,真真难以启齿;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者,连带着妙音门和凌霄宗都编排上了。 我刚到万仙山下,便听见茶棚中有人高谈阔论。 “……自七百年前云蓬继任宗主,凌霄宗日渐式微,如今都快被赶出七大门派了。倒是云绮姑娘天资不凡,若再嫁入修仙世家,定然能续凌霄宗千年气运。” “……这些门派从上古代代相传至今,哪个没有数十万年的底蕴?怎可能轻易消亡?你瞧左家这一回,四年光景换了三位家主,不还是撑过来了么。” “……啧啧啧,真是日防夜防,家贼难防。都道乔夫人死状奇惨,妙音门原不肯善罢甘休,也不知近来怎么又没动静了。我猜,约莫是顾及左小公子年幼。” 听到这里,我不觉停下了脚步。 提及那位小公子,众人的兴致更加高昂,都猜测起了他幸存下来的缘故。没人能想明白,行凶者虐杀成性,怎么偏偏放过了一个三岁孩童? “依我看,此举实在愚蠢。”一番七嘴八舌后,某人如是总结道:“这样的血海深仇,岂能不报?待左小公子成人,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会揪出那人……” 噗呲一声,我不由掩唇笑出了声。茶棚里的人听见笑声,都满脸困惑地朝我看来。我赶忙拢了拢帷帽,径直走开了。 离山门还有段路,我慢悠悠地走,边走边想。 连我自己都说不好,为何偏偏留了那小崽子一命。毕竟我原本是打定主意送他们一家人去地府团聚的。 杀了乔伊水后,我尤不解恨,攥着匕首一抬头,正对上了他惊恐万分的眼神。 男孩年岁太小、太稚气,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,几乎被吓傻了。他母亲的血溅了他满身,我知道,只要一刀,就能轻松了结他的性命。他会成为我手下死得最轻易的亡魂。 那时我可能已经疯了,看他从愣怔中醒悟过来,瘪着嘴要哭,竟还扯出了一抹笑柔声哄他。 “别怕,你别怕,不会很疼的。” 不哄则已,一哄他果然更害怕了。有我挡着,他不敢往门外跑,只能手忙脚乱地往床榻里缩。我揪着他的衣领,一把将他拎了出来。 锋锐的刀尖闪着冷光,折在他的眼瞳中,似沉沉夜色下的湖光。 我一下就愣住了。 左昭恒的眼瞳是浅褐色,而妙音门则是一脉相传的紫灰色。怎么这孩子却生了一双墨瞳? 若非清楚内情,我甚至都要怀疑他是左耀卿的儿子了。 手中似泄了劲般颤动,我叹了口气,颓然放下匕首,不愿再看这孩子的眼睛。我花颜自诩无愧于心,走到今日这一步,我不后悔。唯有左耀卿,我终究对不住他。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,我便不再留恋。依稀记得左耀卿提过这孩子的名字,我想了想,轻轻道:“成简,好好长大罢。” 这话还真虚伪。等他长大,明白了这些腌臢事,恐怕恨都恨死我了。 不过,恨就恨罢,总归也报复不到我头上了,且让左耀卿去烦神。 万万没想到,转身的一瞬间,方才一直抖着身子忍哭的男孩突然嚎啕起来。我吓了一跳,回头看他,只听他含糊呢喃道:“叔、叔母……” 我确信,他从未见过我。可他却望着我,又口齿清晰地喊了一遍。 “叔母。”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,当即一掌拍昏了他,落荒而逃。 善人不肯留名是德行,而我这个恶人不敢留名是源于仅剩的一点儿羞耻心。冤有头债有主,恨一个虚无的影子,总比恨他所谓的叔母要好得多。 …… 万仙山下,我拿出妖族的名帖,扮作远来道贺之人请求拜见新夫人云绮。 隆恩这个长老的名头着实好用,云绮的侍女见我奉着锦盒,没有多问,便领我进了山门。 四处张灯结彩,红得刺目。路上,我和侍女有一搭没一搭扯起闲话来:“你家小姐大喜,左家家主定然十分看重她。” “那是自然。”侍女有些骄傲道:“我家小姐同家主自幼相识,青梅竹马,姻缘天定。这些布置都是家主亲口吩咐下来的,小姐说要从简,家主怎么也不依。” “啊,如此说来,真是一对璧人。”我酸溜溜道:“只是听闻家主仍在闭关,这可不是小事。婚礼办在此时倒有些匆忙。” 侍女不以为意道:“家主说他今日定会出关,这算什么?小小瓶颈罢了。” 听了这话,我嘴上赶忙应和着吹捧道:“说的是说的是!二爷天纵奇才,修为大进配上洞房花烛,真是双喜临门!” 这侍女似乎料定了十万大山的人都是些没见识的井底之蛙,甚至让我多留一会儿,等今夜大婚后再走。 “广发请帖,众仙云集,那场面才叫难得一见呢!” 这是我曾经幻想过的道侣大典,他却给了别人。我当了左耀卿多年没名没份的妻子,连喜服都没机会穿,如今他要另娶,我实在一丝假笑都扯不出来。 我连一刻都等不住了,只盼今日便了结一切。因为我没法心平气和地亲眼目送左耀卿成婚。 见到云绮的时候,不出所料,她的脸色难看至极。可我猜自己的脸色恐怕比她还要难看。 “你来做什么?” 她很快冷静下来,将身边人都遣了出去,似乎根本不怕我对她下手。 “来贺你。”我注意到她没穿喜服,也没有上妆,便道:“你这新娘子当得还挺随意。” 她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裙边,默了默,竟轻嗤道:“你真觉得这门婚事能成吗?” 我大惊。但以她和我的关系,没必要说这话诓我。 她见我满脸惊诧,忍不住秀眉微蹙:“怎么,你当真如此想?我还以为你是来瞧我笑话的。” “我何必瞧你的笑话。”我冷笑回她:“我自己就足够贻笑大方了。” 闻言,她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,恨恨道:“多年不见,你一点都没变。当年在江州初见你,我便知道你会害了耀卿哥哥。我劝他数次,可他不信我。”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。我以为她讨厌我,只是因为左耀卿爱我。 “他认定了你,可你看他的眼神里,全是算计和利用。”云绮继续道:“你太贪心了。若他遇见一位真正疼惜他的姑娘,我愿意祝福他们。但在你心里,他根本一文不值,只是你借来复仇的垫脚石罢了。” “我与他自幼相识,我知晓他对我无意。但他眼高于顶,也根本看不上其他世家女子。如果没有你,他一定会走他兄长的路子一心证道,然后听从族中长辈安排,择一位能够扶持他、为他增光添彩的妻子。而我,会是最好的人选。” 听罢,我心如钟鸣,久久难以平复。白灵说云绮狠毒,可这样一番话,只让我觉得她聪颖过人。口蜜腹剑的是我才对。她早就看透了我遮羞布下丑恶的嘴脸,或许,她才是最配得上左耀卿的姑娘。 乔伊水说中了,阴差阳错,我毁了一桩好姻缘。 “……所以我想补偿他。”我涩然道。 “补偿?怎么补偿?”云绮质问我:“你是能令左昭恒复生,还是能让妙音门、凌霄宗和修仙世家之间的怨气一笔勾销?” 我不能,但我可以做些别的。 云绮懒得再搭理我,她漠然道:“你还是快滚罢,最好在合欢宗躲一辈子。我不会杀你,免得耀卿哥哥恨我,日后自然有人了结你。” 她骂我的话,我没脸去分辩,可我今日来此还有一桩要事。这件事只有托付给她,我才放心。 然而正欲开口,外头莫名掀起一阵吵嚷声。云绮听见了,讶异地看了我一眼。 显然,这并不是她叫来的人,却也没时间多解释了。 我在她面前示弱,恳求道:“你再听我说一句,就一句。他立过心魔誓,唯有我死,方能破誓。可眼下的局面,便是我死了也难保他无虞。我从南山道人那里换来了九转还魂丹,已交给合欢宗人。元婴至出窍这一关,无事则罢,若他当真渡劫失败,你千万要救他!” 白灵和师兄会将丹药送来的,我信任他们,只可惜他们定然没法见到左耀卿。修仙世家正四处搜捕犯了事的合欢宗弟子呢,我不能再害他们以身犯险,但云绮有机会。 我说得太急,也顾不上她有没有听明白,说罢便欲跳窗逃走。没想到云绮反应更快,一把扯住了我,示意我从后门走。 她的眼神很复杂,似乎还有话想问我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。我低声向她道了句谢,匆忙向后门跑去。 这条小道意外地幽僻无人,却直通山门外。我心中大定,估摸着自己应当还能耍左耀卿最后一回…… 然而,我终究小瞧了他。这一回,原来是瓮中捉鳖。 他提着剑,就在小道前方堵着我,身旁只有十数名弟子。可我知道,只他一个在此,便足够绝了我所有生路。 不过几月不见,他变了许多,看上去再无半分少年人的影子。年纪轻轻的,竟比他兄长气势更盛,只是太阴沉了。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,我也不躲,眸光平静地望向他。 他走到我近前,一句话也不说,劈手就夺去了我腰间的匕首。我任他夺,他抽鞘看了一眼,脸色竟和缓了许多。 我这才明白,他以为我又来杀他的未婚妻了。细想还有几分好笑,也有几分心疼,看来他是被我杀怕了。 “放心罢,我同云姑娘聊得很愉快。”我率先开口道:“把你交给她,我很放心。” 他肯定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,只觉得我在阴阳怪气,冷笑一声道:“你来做甚?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这话和云绮问得一模一样。我照旧回道:“来贺你新婚。” 这下,左耀卿笑得更渗人了。他讽刺道:“你还真不怕死。我新婚,这宴上刚好缺了你,你便送上门来了。” 我知道,他是说宴上正缺了我的项上人头作下酒菜。我翻了个白眼,继续嘴硬道:“你要祭你兄长还是换个日子罢,喜事丧事混在一起办总归不好……啊!” 我垂睫,眼睁睁看血一滴滴沁在地上,只能捂着伤口,轻轻吸了口凉气。 他出剑太快,连剑芒都没瞧见,我的左肩便又伤上加伤了。我故意戳左耀卿心窝子,果然他会忍不住出手。 “那一箭,我射偏了。”我以为他会立刻砍死我,或者掐死我,可他却又收了剑,负着手道:“自十五岁箭术大成,我再未射偏过一箭。” 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?他是想告诉我,他手下留情饶我一命,我应当感念他的仁慈吗? “我不会感激你的。”我如是说道:“你爱我是错,心软也是错。你反而应当感激我,是我将你送上了家主之位,没有我,你一辈子都越不过你兄长。” 我以为他听了这话会怒气难抑,没想到他竟然点了点头,赞同道:“你说得不错,没有你,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。可是阿颜,高处不胜寒。” 我不解地看着他。 他叹道:“千万年的光阴太漫长,也太孤独了。所以我不能放你走,你必须留下来,在我身边。” 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,我咬牙,一字一句道:“左耀卿,你疯了。” “那也是拜你所赐。”他不甚在意道:“我现在不能杀你,因为我还不想堕魔。等我冲关大成,届时再杀你,如此,非但不会阻我修为,还会助我飞升。” 我听说过修仙界有些疯子会杀妻证道,却万万没料到自己能凑巧遇上这么个黑心渣滓。转念一想,他已经大权在握了,若他真作此打算,恐怕也没人能违逆他。 “左耀卿,这不是你该求的道。”我不敢再拿话激他,由衷道:“难道你忘了吗?我们在人界的时候,你说众生皆苦,修者不应沉迷自渡,而当渡人。欠你的命,我会还给你,当好你的世家家主罢。” 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我活不了千万年了,合该说些掏心掏肺的话。 我顿了顿,嘱托道:“云绮是个好姑娘,耽误你们这些年,我很抱歉。她说这婚成不了,但我知道只要你想,自然可以像留住我一般留住她。别再错过了。” “你到底想如何!”左耀卿冲我低吼,示意手下拦住我:“你欠我的太多了,一句道歉就想了结,这样耍我很有意思么?” 我不理他。 他料定我插翅难逃,便又缓了声气,转而道:“我且问你,当初为何留了成简性命?” 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我亲口解释给他听,不是傻子是什么?我才不搭理傻子。 抬头望了望碧蓝的天,我心中已有计较。这里的结界还算薄弱,只要拖住左耀卿一瞬,便有机会用法器脱身。 于是我抬起右腕,当着他的面露出了腕间红丝,疲惫道:“就当从未遇见过我罢,我不再阻你,你也莫再拦我。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,多余的,我也不愿再留。” 左耀卿睁大了眼,不顾众人相劝便要孤身上前扣住我的手腕。可我不会给他机会的。 只轻轻一扯,那根缥缈红丝便彻底断开了,悄然散作点点细碎红光。与此同时,我清楚看见左耀卿的衣袖间也出现了同样的红芒—— 我们之间的灵契终于解开了。 但很快,解契的轻松之后,席卷而来的是撕裂魂魄般的痛楚以及体内灵力的疯狂流逝。 我修为不高,因而只是唇角溢血,虚弱无力。左耀卿的伤势却明显重得多。他当着我的面直接跪倒在地,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,紧接着便是一群人慌张围了上去。 我很心疼他,可长痛不如短痛,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。 永别了,左耀卿。 我不再回头。 江州的夏还是那般如梦似幻,多年过去,莲湖仍如初见。 听附近的百姓说,人界早就改朝换代了,不知怎的,这处风景一直未变。我猜,可能人界帝王也游过江南,不舍此地。 当年的小屋已经不见,那是左耀卿用法术幻化出的,维持不了多久。没办法,我只好依着记忆,重新照模样搭了一间。 不过不是用法术,是亲手搭的。 我在这里悠哉悠哉地住了六个冬夏,度过了我人生最后的时光。从出生至今的这几百年,我从未享受过如此欢愉。闲时细想,我已没什么放不下的执念了。 除了一桩公案还未与人作解——那枚九转还魂丹。 这世间仙药,最负盛名也最难得的就是九转还魂丹,而与其齐名的还有一物,名为仙灵延寿丹。不论凡人还是修仙者,不论何时服下此丹,寿数都可以延长一倍。 前者起死回生,后者延年益寿。左耀卿的母亲实在是个不偏心的好人,她手中恰有两物,临死前分别留给了两个儿子。左耀卿手中的是九转还魂丹,左昭恒则得了仙灵延寿丹。 若他们各自所持倒也罢了,巧合的是,左昭恒将此丹赠予了我的姐姐雪青。 他心中有愧,甘愿不续自己的千年寿数,也想再续雪青百年。可惜后来,雪青死了,这丹药兜兜转转竟落在了我手中。 这是连左耀卿都不曾知晓的一段往事。 他为了修复我的灵根,拿九转还魂丹同南山道人做交易,我很感动,但我必须替他未雨绸缪。他还年轻,大限尚远,唯一能威胁到他的便是渡劫失败。 冲关失败可以再试,渡劫失败却要面临无法扭转的死亡。 所以我又背着他,同南山道人做了另一个交易。 我拿出了仙灵延寿丹,告诉南山,即便死而复生一千遍,他也不可能得道飞升。因为他的道心已经毁了,唯一的可能便是再求万年光阴,重塑道心。 他原先不肯换药,我只好狠下心允诺他,除了这枚丹药,他还可以取走我所有的寿数。 南山很吃惊,他说这有违天道,我不想活了大可自杀,若将寿数赠予他,恐无来世。 这个老妖道,他犯下的有违天道之事还少吗?我知他已动心,十分不屑,干脆将全部灵力也许给他。反正我早就活够了,只要能保左耀卿一命,我什么都不在乎。 最后我们终于谈妥。他给我留了十年时间,助我完成我的心愿,这是破釜沉舟的法子,他还教我如何越主驱使左耀卿的本命剑。 至此,再无谜题未解了。 这一生,我庸庸碌碌,茫然不堪,唯一一次肆意便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。可我与他生得不好,若他是这莲湖水上的撑船小哥,我是岸边渔家的采莲姑娘,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。 左耀卿责我自私自利,倒也没责错。九泉之下,我只求安宁,剩下的烂摊子就让他去收拾罢。 总归他有千万年,悲也好,苦也罢,不必着急。 故事二:堕魔的万剑山少主(一) 明延意自记事起,便跟随师尊明台在梵净山上修炼。春去秋来,冬往夏至,细算已有百余载矣。 修者往往对自身灵力的增益十分敏感,却对岁月的流逝迟钝非常。他们大多不在乎年纪,只要寿元未终且进阶有望,谁也不会细究自个儿到底活了第几个年头。这是凡人才会忧心的小事。 可近来,因师尊冲关失败,跌落境界,明延意不由得忧心忡忡地数起了日子。 “为师的寿元虽只余下区区五十年,倒也并非全无希望。”洞府内,明台强撑病体,淡笑着宽慰弟子道:“以丹药补齐灵力,五十年后再全力一试,若仍不成……这便是天定的命数了。” 明延意伏在师尊座下,闻言,止不住哽咽落泪。 “延意,不必为我伤怀。”明台一挥袖袍,将她引来身前:“你是我唯一的弟子,既承了我的衣钵,便不要辱没我的名声。” 说着,她以掌结印,召出了灵袋。 “我欲闭死关,往后无暇教导你,也恐就此坐化而去。一切要事还是赶在今日交代尽了才好。” 言出法随,明台极果断地消除了自己的灵印,将灵袋交到明延意手上。明延意望着师尊苍白至极的面色,心中惶恐不已。 “这里头,是各色丹药与功法。”明台轻叹一声,神思恍惚,掩不去眸中怅然:“为师避世,皆因世所不容,可你还年少。不见一见江湖浩大、人心险恶,是不会甘心终生隐于深山的。也好,你明日便下山去罢。” “师尊!”明延意没想到师尊会在紧要关头赶她走,当即恳切道:“弟子不走!弟子愿为您护法!” 她是个孤儿,被明台捡来养大,二人相伴百年。她们名义上是师徒,实则情分更似母女。 明台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,温声劝道:“你这丫头元婴未满,能有多少灵力为我护法?你的心意,为师知晓了。但为师的嘱托,你不能不从。” “此一去,山高水远,保命为上。” “莫要泄露所习功法,莫要拜入药王谷门下,莫要与合欢宗人结怨。” “切记,切记。” 故事二:堕魔的万剑山少主(二) 明台此番心意已决,头一日吩咐过,第二日便将明延意送出了梵净山。为绝她念,甚至还修改了结界禁令,不准她偷偷回返。 明延意哭得双眼肿似桃儿,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。 她好怕,她怕这一走,与师尊便是永别了。可师尊向来是个道心极坚之人,凡定下的事,没有更改的。 就这样,明延意茫茫然地往前走,边走边苦思冥想。 如果可以,她希望留在山上一辈子,但她不能对师尊的险境置身事外。自身有限便只好求援,听闻江湖上,奇人轶事数不胜数,她就不信寻不到助师尊冲关之法…… 思来想去,她想到了曾阅过的《修界见闻手札》。 那本书中,提及在修界南面的苍梧郡,有一处名为“无忧阁”的好地方。此阁可打听江湖百问,可承接悬赏走镖,还可以换取各色功法灵宝。 明台是丹修,而身为开山大弟子的明延意身上自然也不缺丹药。若可以用丹药换取辟雷符,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 这么打算,明延意一下子有了信心。于是她不再逗留,径直往苍梧而去。 人界比起山中要繁杂千万倍,而修界比人界还要波谲云诡得多。明延意自觉修为太弱,不愿与人争斗,更不敢招惹上麻烦,干脆服下易容丹化名为“严毅”,一路都以男子面貌行走。 她尚未炼出本命剑,无法御剑而飞,待她好容易赶至无忧阁,已是第二年的秋日。 远远看去,阁中熙攘,布置像酒楼也像当铺。明延意甫一走近,便有侍卫将她拦下,问她寻谁。 “在下想寻贵阁阁主。”明延意客客气气道,“在下这里有些上好丹药,不知可否……” “丹药?”那侍卫闻言,很快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而后撇着嘴颇为不屑道,“哼,咱们只收药王谷炼制的丹药,你又是哪里来的野路子?小子,回家修上五百年再来罢!” 明延意没想到会连门都进不去,一时哑然。 侍卫瞧她那傻样,更加懒得搭理,说什么也不准她进。 明延意颓然转身,以为这趟就要落空了,可就在此时,另有一人匆匆跑到侍卫面前,满脸堆笑,旋即拱手递出一物。 明延意目瞪口呆。她看得清清楚楚,那是一株赤红灵果。侍卫接过后,满意颔首,挥手便让那人进了。 原来如此。 明延意明白了,原来不是不能进,而是另有窍门。 侍卫见她仍徘徊在近处不走,眉头一皱,迈步过来就要撵她。可明延意却不紧不慢迎了上去。 “方才是在下不通礼数了。”说着,她也取出一物,交至他手,“区区薄礼,还望小哥笑纳。” 明延意身着粗衣,易容后,容貌寻常至极。那侍卫原也没觉得她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,可低头只瞧了一眼,他当即改换了幅面孔,喜形于色道:“凝露花!这等灵宝……” 明延意望着他,只微笑不语。他连忙一拍脑壳,悔不迭道:“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,下回定然识得了!道友您请,您请!” 前倨而后恭,真真令人发笑。进门前,明延意随意瞥了他一眼,渐渐有些领悟师尊为何非要让她下山了。 梵净山人烟罕至,地灵水洁,再加上明台布好的结界,简直如世外桃源般清净。可惜,虽隔绝了纷纷扰扰,却也少了历练见识。 娇贵难觅的凝露花在梵净山上开遍,可在修界,早就快被夺尽了。 明延意抿唇,心中不由对外人多了些提防。 一楼贴满了悬赏令,步上二楼,有姑娘款步而来,笑眯眯招呼他:“哟,生面孔。小道长,来此贵干?” 明延意拿出一大袋丹药,直入正题道:“我想打探些消息。” 那姑娘一袭粉衣,眉眼如画,望之可亲:“如此,小道长想知晓些什么呢?” 明延意顿了顿,缓缓道来:“敢问可有保人冲关之法?若冲关机会不足一成,该作何解?” 听了这话,那粉衣姑娘面色不变,指着明延意手中的丹药摇摇头道:“道长应知,世间千万修者皆受困于此,非一人之难也。冲关如何,是命数,强求无用。” 闻言,明延意有些焦急地追问她:“难道当真没有法子了吗?若能寻来十枚辟雷符呢?” 一枚辟雷符可以提升一成的冲关概率,十枚便是十成,想来必能圆满。 可粉衣姑娘却叹了口气,耐心解释道:“其一么,辟雷符乃星机阁至宝,此等一流的符修功法,除了门内弟子,谁也无缘习得;其二,辟雷符难炼,便是咱们无忧阁中也是换不得的;至于外头关乎辟雷符的悬赏令……” 说到这儿,她朝明延意歉然一笑,柔声道:“小道长,恕妾直言,以您这样的修为,接令便是去送命呀。” 明延意咬牙,面色微红。 “况且,便是凑齐十枚辟雷符,过了眼下的难关,那往后呢?修行是长久之事,如果仅靠外力相助,不过是续命而已,总有一日要应劫的。” 修仙者追求的是无上大道。进阶无望,道心消弭,跟苟活也没什么区别。 但明延意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师尊寿终的事实。她想,便只是续命也好,她要做尽她能做的,绝不能徒留悔恨。 “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,我都甘愿一试。”她坚定万分道,“我要救的人,于我而言,远胜我自己的性命重要。但凡有一线希望,烦请告知!” 无忧阁每日迎来送往,不知帮过多少心有执念者,可这些人挣扎许久,大多都落个“求不得”。 粉衣姑娘盯着面前相貌平平的男子,眸光微变。她没有立时应答,默了片刻才问道:“您……真的什么都愿意交换?” 明延意毫不犹豫颔首:“当真。” 她心中忐忑,半晌,那粉衣姑娘终是勾唇一笑。 “也罢,那您便随妾来罢。” 故事二:堕魔的万剑山少主(三) se wuw u 三楼是雅间,粉衣姑娘引她入了其中一间后,便言说要同阁主禀明,教明延意在此稍候。 仆役呈了极好的茶水来,可明延意无意品茶,只坐立难安地干等,直到茶水冷透。 约莫过去一炷香的时辰,那粉衣姑娘便翩然回返了。她脸上仍挂着盈盈可亲的笑,复又跪坐下,替明延意斟了杯新茶。 “劳您久等。”她的嗓音婉转清亮,教人听了毫不厌烦,“您带来的丹药果真上好,可惜阁主说了,并不需要这些来换。” 说着,她将茶盏推至明延意跟前。 “俗话说,宁撞金钟一下,不打破鼓三千。您来咱们这儿算是找对了。帮忙倒也不难,只求您身上一件物什便好。” 明延意仍是没喝那茶,忙问道:“是何物什?” 粉衣姑娘浅笑回道:“一段情缘。” 情缘? 明延意不明白。那粉衣姑娘似是早料到她会不解,接着便同她解释道:“这世上情缘如团团红线,落在人身上,剪不断,理还乱。擦肩而过是缘,朝夕双修是缘,道侣魂契也是缘。只要因情起情灭而缘聚缘散的,便是情缘了。” “阁主方才推演得出,小道长命中有一段情缘极佳。其人可谓是出身显赫且天资不凡,修界诸多骄儿可望而不可及也,将来却会与您结为道侣。” “您若肯舍了这段情缘,弃了此人,阁主便有法子助您一臂之力。不知您意下如何呢?” 这……简直是天方夜谭。 明延意知晓星机阁的人尤为擅长卜卦测命,难道无忧阁阁主出身此宗? “你们要来何用?”她蹙眉,颇为困惑,“难不成,情缘还能转嫁到他人身上?” 闻言,粉衣姑娘向她诚恳保证:“自是不会的。这般行径,又岂能为正道所容?咱们阁主不过是想以此物入药罢了。” 明延意炼了这么多年药,还从没听说过哪个方子里会加进去这种古怪东西的。但她转念又想,无忧阁在江湖上从无恶闻,做生意的信誉是有的,并不至于莫名其妙加害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。 那么所谓情缘,对她而言重要吗? 简直分文不值。 明延意是个孤儿,无父无母,自小连朋友都没有。在她百余年的苍白人生里,唯一的亮色就是爱护她、庇佑她长大的师尊明台,唯一的心愿就是陪伴着师尊安稳度日。她从没想过道侣这一说,因为根本就没兴趣。 明延意垂首,一时不肯开口。良久,连那粉衣姑娘都快以为这桩买卖做不成了,就在她预备着出言再劝的时候,客人却突然抬头表了态。 “那就取走罢。”明延意不以为意道,“只要不伤我性命,只要能想法子帮我收来十枚辟雷符,怎样都无妨。” 顷刻间,粉衣姑娘喜笑颜开。 “道长放心,阁主定会全了您心中所愿!”她眸光灼热,切切道。 两方落契,约定既成,这下便不能反悔了。粉衣姑娘妥帖收好那张契约,心中踏实了大半,同明延意笑语道:“您且将右手伸出,忍痛片刻。” 所谓情缘,原来就是这么个细微之物。一缕飘摇红线自明延意腕间显出,由粉衣姑娘细细牵引,最终竟被她全然拢入袖中。 痛倒不算很痛,至少明延意无暇理会。当下,她满心都是好奇。 “你们无忧阁常有人来换这些怪东西吗?”明延意如是问道。 粉衣姑娘闻了,温言答道:“道长初入江湖不晓得,这天底下的稀奇事啊,多了去了。求什么的都有,自然换什么的也都有。情缘与寿数皆算寻常,那不寻常的……” 她似闲聊般,俏皮地眨了眨眼:“还有位活了数万年的老道人,为求长生,将他的良知都换给阁主了呢!” 良知? 明延意讶然万分,她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换的,忍不住探听道:“贵阁阁主……究竟是何方大能?” 霎时,粉衣姑娘止住了话头不敢多言。她望向明延意的神色有些异样,其中似是有浅浅愧意。 “您放心就是。”粉衣姑娘再一次请她放心,“咱们无忧阁规循天道,从不作恶,更从不强取胁迫。” “你情我愿,各取所需,何乐而不为呢?” 故事二:堕魔的万剑山少主(四)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,粉衣姑娘事无巨细,同明延意交代了许多破局之法。 “行走江湖,修为要紧,门派也要紧。孤身一人没有靠山,无论做什么都势单力薄。” “道长是丹修,并非符修,故而无缘拜入星机阁门下。然则,即便有缘,待您入门后习得功法再炼出符纸,少说怕也要五六十年,实在是个不转弯的笨法子。” “药王谷原该是个好去处,无奈道长不愿……也罢。既如此,便只余一处可选了。” “道长且记好。” 说着,粉衣姑娘拿出幅舆图,挽袖指给明延意瞧。 “自苍梧郡,向北六百里,再向西叁百里,行至一四季如春、百花不凋处,便是霞光郡了。那郡内有一宗,名曰‘合欢’,位列正气盟九大门派,乃是修界西南一域之主。” “此宗以功法见长,门内法修居多,招揽弟子却不拘一格。只要天资聪颖、容貌绮丽,且愿修习合欢宗功法者,皆有机会受教于其下。” 合欢宗的名头,明延意略有耳闻。但她不明白,这跟她想要辟雷符有何干系? 粉衣姑娘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,眉眼弯弯,掩着唇轻笑道:“合欢宗的姑娘,向来只等男人将辟雷符送至府上,无须去求的。只要道长您习得了此宗秘籍,说不定,便是那星机阁的闻公子也可一试呢!” 星机阁有两位闻公子,一位大名鼎鼎,一位名声尔尔,前者么…… “闻朔?”明延意又忆起了那本刚刊出不久的新鲜手札,当即挑眉道,“他修的可是无情道,普天之下,谁敢从他手里抢东西?” 估摸着还没摸到他身侧,就会被一剑削下头颅当球踢。 “小道长还真是傻气得惹人爱。”粉衣姑娘听了不禁嘻笑道,“哪里需要生抢?合欢宗专治此类桀骜男修,干脆破了他的道心,教他改修有情道就是。” 这下,明延意彻底听懂了。不光听懂了,她还抿唇气恼起来。 “你瞧出了我的易容?”明延意防备道,“否则,总跟我提起男修来作甚?” 粉衣姑娘见她眉目转冷,不慌不忙,依旧笑盈盈道:“女修情缘系于右腕,男修情缘系于左腕。道长,总有些定数,是易容术法也改变不了的。” 言毕,她起身,从自个儿身上取出一匣赠与明延意。 “此乃灵仆凤君,且供您差遣。”粉衣姑娘垂睫,掩去眸中微妙,“道长行走在外,风波险恶,凤君会竭力保您平安。另外,结契之法也一并封于匣内,待您收齐了辟雷符,可再来阁中归还。” “妾在此恭候,遥祝您……” “得偿所愿。”